95书阁 > 灵异小说 > 迷魂录 > 第五十五章 娄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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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我的第一个命令,”那惹带领他们走入城中,一路朝着城最后方那座最高大的建筑走去,“此城之中,只有两条必须遵守的王律:不妄求得失,不违逆生死。”

“为什么?”支崑尼问到,这是两条很奇怪的规则,在他听说过的律典和族归中从未出现过这样的要求。

那惹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她扯了扯绳子,说:“想知道,就努力融入支弥罗侬吧,你自然会明白。不过你只是我的附属物,所以对你来说还有一条规则,那就是遵从我。”

支崑尼没有再回应,如若可能,他大概会收回那句提问。

在成为这位那惹的附属物的第一天,支崑尼和伮玛入住了这座城最高大建筑中,这座倚靠山崖建成的建筑一共有九层,下面的五层是由石块累砌起来的,上面的四层宽大过下面的几层,并逐层变大,是由一种他们不认识的植物结合泥土建成的。

他们未被允许进入上面的几层,只知道由石块堆砌的每一层都很高,足够支崑尼高举起自己的手都碰不到顶,其中的过道包括崖壁上延伸的连廊都格外宽阔,似乎是为了供圣王能够穿行其中。

这里是支弥罗侬的王宫,那惹在这里拥有自己的住所,那个房间在第五层,高度已经和王宫之外最高的建筑齐平。门前透过过道连通着一块悬空在崖壁上的空中庭院,庭院边缘又连着廊道,廊道以王宫为中心向四方像太阳图腾一样延伸,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有一个小平台,像是一个个微观的庭院。

那惹对待附属物的方式并不像对待宠物一般,单纯用吃喝将他豢养起来,而是找了点事情让他做。

那惹将他们带到了第二层,留下了一个木桶。她指了指上方:“我住在那里”,后又想起支崑尼看不见,补上一句“就是你沿着台阶往上,还要走很久才能到的地方。”

“你说你的力气很大,就劳你每日为我取些水上去吧。”她如此吩咐道。

伮玛有些惊讶,觉得守护神不应该做这样的琐事。那惹没有理会她的抗议,只是注视着手中绳索那端的支崑尼,这个大块头隐蔽地用手摸索着那个木桶,似乎从没接触过这样的事物,又不愿意让她发现。

那个旧得有些夸张的木桶不知道是从哪里找到的,桶身的木料灰暗,很久没有使用过了,似乎让一位养尊处优的守护神给她取水,只是她的一时兴起,于是随意拿了这么一个桶。

支崑尼摸索后很自然地握住了桶柄,没显现出恼怒,也没有质疑,一言不发地拿着那个木桶,面向颈间绳索指向的位置。没有恭敬的应答,甚至没有低下头,看上去不像要拒绝,想来是一种骄傲的默认。

那惹面对支崑尼的时候总是笑着的,虽然都是一些算不上亲切的笑。看着被攥在手中的附属品,她透露出一些沉闷又无奈的笑声,然后把绳子递到伮玛手中,转身离开了。

取水的地方在山下的城中,从取水地沿街到王宫,有上百个厚重的石阶,还有陡峭的山崖,笨重的支崑尼带着笨重的大桶,哪怕每日只要他带上去一桶水,也已经算是艰难的任务。

伮玛自己走了很多遍取水的路线,然后才带领支崑尼踏入其上。

但先行者的经验对不能视物者来说毫无用处,当他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缓慢的速度攀爬石阶时,总会因为重心不稳而磕碰。当他带上那个累赘的桶,再宽敞的通道都会变得充满恶意,倾洒出来的水会浇湿台阶,让他不得不更慢一些。

这些水被带上五层时,会倾注进庭院中一个圆形的池子里。最初的时候他每次只能带回不足半桶的水,然后就会沉默着走下石阶,重复一次取水的动作,直到带回足够一桶水的量才会回到住的地方去。那惹没有提出过一定要一整桶水的要求,只是他倔强地要凑足水量。

可他每天往那池子倒水,从声音分辨,池中的水从未有过减少。后来伮玛打听到,王宫里有从山崖上引来的活水,根本不需要从城里取水,这个奇怪的任务似乎真的只是那惹用来消遣附属的借口。

可即便从不取用,这个池子也远比想象中的难以注满,当一次又一次的磕绊后,支崑尼几乎可以护住一整桶水走上五层时,池子依旧没有被填满。

这或许会是一场漫长的折磨,支崑尼在伮玛的牵引下再一次走上五层时,生出了这样的想法。

远远的,站在池边的那惹注意到了走来的两个身影。从第一次取水开始,每当支崑尼带着木桶来到这里,那惹都会站在池边等他。

她每每低头看着逐渐被注满的水池,都会对着水面的方向唤一次他的新名字,

“娄烎。”

“娄烎。”

……

“娄烎。”

只是无数次的呼唤后,都未曾听到支崑尼的回应。

支崑尼在最开始只是纯粹的沉默,后来却变成了疑惑。他认得那个发音,确定她是在喊他的名字,而不是在自言自语些其他东西,但她说出“娄烎”的时候却从不对着他,而是对着那池水。他带着疑惑,也不曾开口,仿佛日复一日地取水已经是他能对这位“主人”所表示的最大认同,除此之外的一切回应都超出了他的权责。

可惜那惹对这件事乐此不疲。

所有人都认为这是她驯化支崑尼的过程,伮玛这么认为,“被驯化者”也这么认为。虽然支崑尼不认为咬紧牙关能够支撑多久,他们能够离开这座城的可能遥遥无期,但他挺直的脊骨告诉他永不妥协。可那陌生的音节,代表着一个不同于“支崑尼”和“守护神”的名字,那是独属于他的名字。

这是这座城带给他的第二种动摇,第一种是在城门外,从未有过的直视,让他想要直面那惹投来的目光。而这第二种,是让他想要回应独对于他的呼唤。但她在喊“娄烎”时却不再注视他,支崑尼凭此沉默地拖延着低下头颅的时机,用足够多的理由,留住了生长在祭坛上所奉养出的尊严。

只是在这场长久驯化的尾端,在距离供品来到支弥罗侬后的第三个月,那桶完整的水还未倒完,就已经从池中满溢而出了。

那层薄薄的水沾湿了支崑尼的鞋,他因此停下了注水的动作,安静的站在那里,像在等待一个新的任务。

那惹低头看着波纹渐平的水面,再一次唤了一声:“娄烎。”

三个月沉默的抵抗中,支崑尼终于没有就这样转身离开,他保持着微昂的头,开口道:“为什么,不对着我说出那个名字。”

那惹抬头看向他,似乎因为他肯回应而感到开心。

他听到了她声音:“我在看着你啊,每一次都在注视你。”她如此回答到。

他昂着头:“我并不在水里。”这是一句反驳,仿佛也是一场胜利。

那惹此时笑出了声,她再次低头看向水面,用和缓而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不,娄烎,你就在那里,只是你看不见所以不知道而已。水中不仅有你的倒影,还有支弥罗侬的太阳,和一位圣巫虔诚的呼唤。”

“倒影?”他感到疑惑,水就只是水,他从不知道什么是倒影。

“是我的疏忽,没想到你会不清楚倒影。”她为这个发现表露出了一些后悔,而后对他解释道:

“水面可以容纳所有在它对面的存在,如果人站在水边低头去看,就会看到水中有一个一模一样的人,我们相信在水面之下连通着万物本源的世界,透过水面看到的一切才是事物原本的模样。”

那惹慢慢诉说着。

“按照支弥罗侬的传统,为每一个新生者取名时,都要带到圣湖边,由圣巫对着其在湖中的倒影呼唤为他取名字,只有得到回应,这个名字才会被本源承认,成为新生者独一无二的证明。可惜,圣湖里的那位存在不太喜欢外来者,把你带到湖边会被卷进湖里的,所以我才会用这个池子完成一个简化的仪式。只是你能这么久一直不回应我,确实比想象中的难搞一些,我都快忍不住换一个名字试试看了,说不定听到寓意不太好的发音,你会忍不住出声反驳我呢。”

新生者,独一无二的证明......她的话语萦绕在支崑尼的脑海中,比起过往听到的所有链条激鸣声,都更能扰乱他的感知。

他呆愣地缓缓低下了头,朝着那惹说这些话时朝向的位置,用不存在的眼睛“对上了”池中的自己。

水中的微波接触到池壁发出细微的声响,他分辨着那些声音,细细密密的触感从脚底,沿着骨骼攀爬上他的脊背、胸腔、喉咙,最后是头颅,仿佛穿透过水中的那个世界,勾勒出了一个全新的真实的自我。

那惹再一次朝着水面呼唤起他的名字:

“娄烎。”

这一次,这道声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清楚地传入他的耳中。

在支弥罗侬的太阳的见证下,娄烎对着水中的自己,肯定地回答道:“我是。”

............

驯化附属物的进程仅仅向前迈出了一小步,每当那惹呼唤他的时候,娄烎都会应声,但仪式的成效也仅限于此了。

那惹用表达自己不满的方式威吓过他几次,他听到后应声说是,但还是保持原样,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恭敬。

娄烎其实不反感面对面与人交谈的感觉,只是仍旧不喜欢低头,至于那惹的其他期许,除了像取水这样的任务外,不论是谦卑、恭谨,还是忠诚,他统统不予回应。

那惹打量着他满身的“傲骨”,开口说:“我听说,在你原来的部落,最高的礼节是跪伏,这么说来,以前总会有人跪在你面前祈求你的力量吧。”

娄烎透过她的话,又回想起了那个他所守护的地方,战前被送上祭台时的记忆明明很清晰,却又感觉无比遥远了。他不解为什么提及这个,只是回答她:“是。”

那惹想了想,对着他说:“既然这样,我尊重你的习惯,娄烎,等你决定真正追随我的那一天,我要你朝我行你的部落最高的礼节。我很期待那一天。”她的声音充满自信,他没有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