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上了特制的枷锁,最强大的支崑尼作为“供品”被带往了支弥罗侬,同行的还有一位负责引路的伮玛。他们跟在队伍的最后,一路行向传说中的众神之乡。
那日战场上的神没有杀死他,在圣王的震慑下,部落已经提不起勇气再战,也因为损失了太多支崑尼没有了一战之力,于是首领识趣的认了输,想尽一切办法保住部落。
来自支弥罗侬的那位神拒绝了食物和土地,只要带走一件战利品——部落里最完善的支崑尼。什么叫做最完善呢?首领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安排了一位伮玛,带着那个在战场上活下来的最强大的支崑尼,跟随支弥罗侬的队伍,成为了献给圣王的供品。
圣王似乎是吃人的?支崑尼在刚踏上路途时想过这个可能,会不会生活在支弥罗侬的圣王,是想要尝尝特别风味的吃食,他长得比旁人高大很多,拿来吃似乎不错。
他带着这样的猜想,也依旧平静的上了路,没有退缩的余地,如果这是一场用自己交换整个部落的交易,作为守护神他不会拒绝。
可是在踏上返程的时候,圣王从队伍中消失了,这个猜想也就不成立了。
伮玛牵着支崑尼走得比一般人慢,只能跟在队伍的最后,或许是因为他表现的太平静,没有任何想逃的意思,所以并没有人看管和督促他们。
支崑尼看不见,只能靠连接脖颈上的绳索来指引行动,那套枷锁很重,虽然压不垮他,但伮玛却无法握着数米长的金属链子走太远的路,所以连接脖颈的链子换成了普通的绳子。只有支崑尼四肢上的锁链会在行走时发出凌乱的碰撞声,他有时会觉得这声音吵闹,但却不会因此停下脚步,依旧坠行在队伍的最后方。
他问过伮玛,圣王是什么样子的。在战场上时,他感受到过一股如山一般的气息,绵长而雄厚,从一具庞大的躯体上传达到战场的每一处,每当它移动时,他都能听到无数鳞甲摩擦砂石的激鸣声,密密麻麻,仿佛从四面八方传过来,而后伴随着惊呼和惨叫,就又有很多人死去。
他确信那就是圣王,但却难以想象它的样子。
而后在队伍返程时,那道气息却消失不见了。
伮玛回答问题的时候,表现的很迟疑,她说那是一只巨兽,像是山里潜行的蛇放大了很多很多倍,圣王张开嘴露出的獠牙比男人的大腿还要粗壮,它的巨角与山石对碰,那块山石瞬间变成了碎块,它身上有草色与土色的鳞甲,那些甲片和那个白色的神的甲衣一样,所有武器都伤不了它,甚至无法在那身甲片上留下痕迹。
支崑尼其实听不懂她的答案,他摸过蛇,只知道它们又长又滑,却不知道它们究竟是什么样子,同样的,他也不知道树叶是什么颜色,土地又是什么颜色。
伮玛思考后,给出了另外一种说法:她觉得圣王不是野兽,那副模样只是供圣王驱使的躯壳,真正的圣王居住在那巨兽的眼睛里,那双眼睛不同于任何野兽,充满了智慧和神性。
“所有透过那双眼睛与它对视的人,都会震惊于它的美,会想要臣服于它。”这句话后,伮玛没有再说什么。
支崑尼没有再追问,他知道无法从别人的所见中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相比于土地与树叶,“看见”对他来说更加遥远。
在路途中,伮玛通过队伍里的人,渐渐熟悉他们的语言,能用较为简单的句子进行交流了。伮玛负责和其他人沟通,而支崑尼从不作为发言者,他大多时候只是在一旁听着,能听懂多少,学会了多少从来没有人知道。
只是从那些对话里,他察觉不到那些人的善意或恶意,那些生活在神国里的人,对他投射出的,似乎是厌恶与怜悯。
————
一场蔽日的盛雨之后,得胜而归的人们回到了支弥罗侬。
那是一座在奇崛山脉里被山墙和树木围绕起来的城,和传说中的大不一样,外面的人说隐蔽的山脉中有一片巨大的沼泽,沼泽之中有一座高山,沼泽可以吞噬一切,包括降落的太阳和所有的光,而那座山,就是至今为止所有被吞噬之物的坟墓。
传说中的支弥罗侬位于坟墓之上,而真正的众神之乡坐落于原始森林的温床之中,这里处处是生机与繁荣。
城池被建造在山体凹陷的地方,入山口被两棵参天的树护卫着,构成了一道天然的门洞。
在经过树门的时候,所有人都会停下脚步向上仰望,短暂的驻足后就像得到了指令才会继续往前。等队伍最后的两个人来到这里时,紧握着绳子的伮玛迟疑地抬头望去,很快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呼。
在巨大的树冠之上,盘踞着一个巨大的身影,长条形的身体缠绕在树枝上,它通体漆黑,远远看去仿佛是侵吞日光的影子。头上的尖角昭示着它的身份,黑色的圣王从树上垂下的长尾轻轻摆荡着,似乎在指示树门下等待的人可以进入它的地盘。
支崑尼感受到绳子失去了牵引的力量,似有所感的停了下来,如山脉般磅礴的心跳声从他的头顶传来,那股气息应该属于圣王,但与那日战场上感受过的气息并不一样。
虽然没有眼睛,但他还是仰起了头,做出直面它的姿态。
树上的那一位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他们在那里站了一会后,那条尾巴朝着入口的方向摆了摆,伮玛这才拉着支崑尼穿过了树门。
支弥罗侬是藏匿于群山中的秘境,这座城的主体位于山坳之中,只要穿过入山口的树门,远远的就能看见用石块垒砌的城墙,而后的房屋依山势逐层增高,最高处的那一座建筑最为庞大,攀附于山坳边缘的山体,主建筑之外还附有很多不同形式的子建筑,都建在山壁之上,彼此间由藤蔓与岩石构成的飞廊相勾连,组成了如同太阳光焰般向外扩张的格局。
而在最前方,达到石质城墙前,开辟了一条数百米长且十分宽敞的石板路连通城门,走出树门便踏上了这条路。
四肢的镣铐和其后拖行的金属链条依旧在喧嚣,只是踏上石板路后的声响变得和一路上的所有声音都不一样了,这种声音更激越,更吵闹,更冰冷。支崑尼对声音很敏感,他依靠声音来判断周围的环境,链条发出的声音太大会影响他的判断,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但一路上哪怕再吵他都没有表现出来,当此刻真正进入了支弥罗侬的领域,突变的声音狠狠打在他全身的骨骼上,他依旧没有逃也没有停,只是挺直了脊骨,微微昂起了头。
道路两旁伫立着两排雕刻着不明图案的高大石柱,这些石柱的间隔中是疏密不一的树木,树下,有各异的人或站或蹲或坐着,他们有的纯粹只是待在那里,有的三五围在一起聊天,有的在身前摆一些东西等过往的人交易。
这样的人很多,在看到归乡的队伍时,偶尔有相识的人就会说上几句话。
周围变得越发嘈杂,伮玛有些慌乱,全然陌生的环境以及相处方式让她无所适从,他们跟随一群回家的战士来到了全新的领域,却是作为供品和使者。
支崑尼保持平静地走着,尽力忽略掉周遭的一切,不论是嘈杂的声音,还是脖上枷锁传来的迟疑慌乱的力量。
他本来就是和这片土地格格不入的,沉默的行走着,不愿意为了任何东西动摇。
前行、前行,直到,一句轻巧的疑声突然从他身侧传来。
队伍中有人注意到了发出疑问的人,那是一个安静坐在树下的女人,不摆摊也不聊天,原本只是观察着这支远行归乡的队伍,却在看到队尾这个特殊的组合时站了起来。
队伍里有人走了过来,示意伮玛让支崑尼停下,然后对着路边的那个女人行了个礼。
女人问他:“你们这次带回来的就是他?”
“是的,那个部落里有很多像这样的存在,他们被当做神养大供奉,力量和体型都比正常人大很多,王带回了其中最完善的一个,他们看不到,需要这个女人给他引路和照顾生活。”那人回复她的问题。
听到回答,女人朝着支崑尼走近一些,先是打量一遍他奇异的身形,而后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或许是因为支崑尼一直昂着头,她很难在这个角度看到他原本应该长着眼睛的地方是什么样的,沉默地注视不久,女人移开了视线,转而看向伮玛。
“这就是你们的神?我不喜欢这个远道而来的礼物。”她如此说道。
“支崑尼是我们伟大的守护神!”伮玛已经猜到女人的身份不一般,但还是觉得这是一种冒犯。
对于这个回答,女人表现得很不在意:“看来你们的守护神没能守护好你们,否则你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她似乎对一个奇怪的“神”感到不满,每一句话的语调都很平稳,却能听出多了些寒意。
伮玛还想辩驳,语气有些急切:“支崑尼能打败强大的野兽,让我们离开饥饿,守护神还会赐予我们健康与力气,让部落强盛,不受侵害......”她说到这里哑然了,似是才想起自己正身处的是战胜者的归处,面对这个身份不凡的女人,他们已经是败者,又凭什么说不受侵害。
女人没有因此得意,也没有被伮玛的态度激怒,她安静地听完她的话,似乎在通过伮玛的态度,透见支崑尼在原本的部落里代表着什么。然后她面向支崑尼抬头看他,问:“我能从你这里得到什么?”
从声音分辨,支崑尼知道女人站在自己前面正抬头面向自己,这种感觉很奇怪,他没有眼睛的面部在常人看来很奇怪,而且作为守护神,以前部落里的人和他说话时从来不会直视他的脸,但这个人的视线正毫不避讳的落在自己的脸上。
他突然很想低下头,想要正面她的目光,哪怕没有眼睛,也想体会一次直面他人视线的感觉。
可是高大的支崑尼还是没有低头,颈间的枷锁依旧端正的扣在那里,就像在托举着他的头颅。女人看着他,听到这个“神明”生涩地用她熟知的语言说道:“我的权责可予你的一切。”
守护神的权责是什么呢?体魄,力量,还是不受侵害的强大?
“哈。”她笑了一声,这些她都不需要从别人那里得来,何况眼前的这个带着沉重的镣铐和枷锁的人,如何能在她的领地里大言不惭地谈及赐予。
她看得出他的狼狈,却不愿意放低姿态,哪怕变成战利品也依旧挺直着脊骨,以神明自居。
“我见过很多神灵,他们没有一个像你这么狼狈。”她如此对他说。
至少看起来,支崑尼没有被这句话刺伤,他告诉她:“我的骨可抵挡猛兽獠牙。”
她回以:“我有利刃无坚不摧。”
他又说:“我的力气可挡十人。”
她回答:“圣王之躯能移山造川。”
“支崑尼有磐石的意和不屈的骨。”这是支撑他至今挺立脊背和昂头向前的基础。
“可你明明只是一个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的......供品。”她这句话的尾调有些上扬,面上带着笑。那笑算不上轻巧,但声音听起来有些愉悦,她已经确定了,眼前这个神明,只是从来被愚昧的人奉养长成的,同样愚昧的家伙。
女人没有再和支崑尼争辩下去,她从伮玛手中接过绳子,然后把支崑尼四肢的镣铐解开。她把金属链条拿在手中掂量一下,然后随意地抛开,“叮铛”声中所有镣铐砸落在地,这些吵闹又冰冷的声音最后一次惊扰支崑尼用耳朵所感知到的世界。
“往后你跟着我,要好好学着取悦我才行,伟大的神灵。”女人在做这些事,说这句话时,周围的人没有一个上前阻止她或者提出疑问,他们理所当然地看着这个远道而来的供品被她据为己有。
支崑尼有些恍惚,他终于问出这个问题:“你是谁?”
女人依旧抬着头直视他的脸:“我是阿支尔夏,按这里的规矩,你应该叫我那惹。”
“那惹”,他听队伍里的人提起过,支弥罗侬的三大氏族中,阿支一族中少数拥有特殊能力的圣巫,才可以被尊称为那惹。
而面前这位那惹,很明显还不会用绳子来指明行动方向。她随意地扯了扯绳,支崑尼迟疑地迈开脚步。
从路旁的树林中吹来微风,支崑尼跟随在女人的身后向城门走去,刚才认出那惹的人与之同行,伮玛在一旁有些惶恐地跟着。
路两旁的人们还是待着,聊着,偶尔讲讲价,支崑尼能从这阵风中分辨出来自那惹身上的凛冽的香气,跟随这股香味才不会被颈间胡乱的牵引力带错了方向。
在踏入城门前,女人像是想起了什么,停步转身来对他说道:“对了,我应该送你个名字。就叫娄烎,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