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惹还是没有学会如何通过绳子指引方向,但最初的三个月让娄烎对王宫下面的五层十分熟悉,不需要伮玛也可以自己沿着石阶到达那惹的住所,于是空闲下来的伮玛,被准备王宫吃食的那些人借走帮工。
娄烎一个人的时候,经常被叫到五层的庭院去,庭院就在那惹住的房间门口,她心情不错时就会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娄烎说说话。
在这样的接触中,他对那惹的认知渐渐清晰起来。
居住在王宫中的那惹并不是一个只在仪式典礼上出现的闲人,和往常意义里的巫并不一样,她有很多事情可做。那惹坐守王宫时需要解决一些城中的纠纷,平日会整理仪式需要的用品,空闲时喜欢看书,最苦恼的事是不想到圣湖边给圣王洗澡。
听起来有些荒唐,但不只是那惹,似乎这整座城的人都和他以前接触过的人不一样。
他有几次跟随那惹出城,到支弥罗侬时城门外的那条街道去。那惹会待在路旁的树下,等有人上前问一些问题的时候,她就会一一为他们解答,她还会在城门前教孩童们唱歌,那是由生涩的音调组成的仪式用的祈祷歌曲,孩子们粗拙地学习时,路过的大人们也会加入进来,跟随她一起吟唱。
他用自己“虚无”的视角观察着这座城,一切都超脱他原本的认知,而他也在迟钝地反应、慢慢地接纳,很多时刻,面对新的事物他都会生出无比强烈的“看到”的欲望,想要更真实地认识身处之地。
但这是奢望,支崑尼们共有的奢望。
在娄烎行走于新世界的过程中,那惹没有像伮玛一样充当指引者的角色,她更像是一个观测者,从高处观察着他的生存方式,还会为他创造一些新的难题,比如让他学会支弥罗侬的文字,又比如让他参与城中的葬礼。
每当新的事物出现在他身边,那惹都会观察他的反应和应对方法,甚至这种观测是毫不避讳的,娄烎能清晰地在所有投来的目光中准确分辨出来自她的那一道,不同于惊异的打量和隐晦的怜悯,她的目光从始至终是冷静且满含兴致的。
是观察,似乎也是评估,但她从不发表评语,直到那一天......
“你似乎在敷衍我的命令?”那惹低头打量着娄烎写下的东西,不由地发出感慨。
那是娄烎学习文字的成果,给他的模本明明是一段写得规规矩矩的祈祷语,但经过他那双大手就变了味道,那惹从那几个颠三倒四的符号中,竟然看出了一种憋屈的感觉?
从娄烎开始学写字已经几个月了,虽然能靠触觉辨别出是什么字,语言沟通上也毫无问题,但就是书写一直一言难尽。
娄烎听得出来她在说自己写的不好,他没觉得羞愧,甚至理直气壮地回道:“我看不见,学不会很正常。”
这是正常的吗?那惹没见过几个目不能视的人,无法轻易判断。她盯着娄烎的脸看了很久,最终收起了给他练字的工具,扯了扯连在他颈间的绳子,说:“走吧,带你去做别的事。”
来到支弥罗侬的这一年间,娄烎已经习惯了她拉扯绳子的方式,能够通过绳子上散乱的力来辨别前行的方向。
能不练字对他来说是一件好事,于是顺从地跟在那惹身后,离开了房间。
但当他知道那惹口中“别的事”指的是什么时,突然很想回去练字。
他们一路离开了王宫,来到了城中一处圆池旁。城里这样的圆池很多,里面的水都是从圣湖引来的,供人们生活所用,之前娄烎取水时就是到这样的池子里取的。
这个圆池很大,比那惹门前的庭院还要大上许多,但在娄烎的感知里,存在感最强的不是满池波纹荡漾的池水,而是池边盘踞的庞大生灵——那是一位圣王。
那惹递给他一个熟悉的木桶,声音听起来很开心:“你今天的任务是给它清洗鳞甲,这件事可不能再敷衍了。”
娄烎觉得身体有些僵硬,每一个动作都变得艰涩木然。这个女人是在报复他吗,因为练字对他来说很苦恼,就让他来做她最苦恼的事。
娄烎按照那惹的指示,熟练但缓慢地走到池边打了一桶水,然后以这样的速度移动到圣王的身边,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敏锐的感知告诉他,那位圣王一直在盯着他,随着他的动作,就像要把他每一次呼吸、每一个想法全都洞悉一般。这是他第一次和圣王近距离接触,那磅礴的心跳声近在咫尺,仿佛下一刻大山就会把他倾压于下。这个心跳声很熟悉,他意识到自己曾经听到过同样的心跳声,一年前的记忆翻上心头,这位圣王似乎就是当初在入山口树门之上的那一个。
他迟钝地回望视线投来的方向,犹记得伮玛如此形容过圣王:“所有透过那双眼睛与它对视的人,都会震惊于它的美,会想要臣服于它”,但他什么也看不到。
那惹肯定能看出他的僵硬,但一如既往地选择旁观,只是在他移动到圣王近前的时候,在他手上挂了一块长布。
布的质感很好,娄烎一摸就知道和那惹平日穿的衣服是一种料子。他握着熟悉的布,对着圣王颔首,然后摸索着用沾了水的布缓慢清洗圣王的鳞甲。
圣王的目光原本一直注视着他,后来可能因为他的速度太慢而失去了兴致,于是移开了视线。娄烎自从来到圆池边就没说过一句话,那惹也不说话,一片沉默中,圣王似乎是不满地移动了一下身体,娄烎的动作一僵,久不见下文,又才继续清洗。
那惹看他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觉得新奇,难得见到“伟大的守护神”表现得如此局促。
自从支崑尼远到此处,那惹时时注视着他的改变,如果说以前的支崑尼是一个躲在挺拔的壳中的神,他只会保持住他以为的自我,不论旁人对他说什么或做什么,都会被那层壳挡住。那么自他愿意低下头颅的那天起,属于守护神的外壳就已经剥落了,露出的内里,是一个没有接触过外界,假撑强硬但却在接纳着新生的可怜瞎子。
当然,他必然不觉得自己“可怜”,只不过是旁人的评语,看到那惹不停地给他创造新的刺激时,总有人会感慨这个附属物有些可怜。比如眼前的圣王。
它看着这个笨拙的人类只能靠摸索缓慢地行动,而那惹却只是旁观,于是将目光从娄烎身上移到那惹身上,身躯被动作所牵引,这样轻微的移动被娄烎察觉到了,才会有一瞬的僵硬。
圣王将头凑近那惹,双眼盯着她,朝她哼了一口气,鼻息将她发间坠着的发饰吹得叮铛作响。
圣王发出“哼”的一声后,看她还是那副冷眼旁观的样子,张开口,发出了声音:“尔夏,你在偷懒。”
这是娄烎第一次听到圣王的声音,发音和支弥罗侬的语言几乎一模一样,但从那具巨大的躯体中发出的声音伴随着层层共鸣,似乎能透过耳朵直达灵魂。他这一次僵住的时间变短了,手上的动作几乎没有停顿。
那惹见他动作变得流畅了一些,也没对被指认“偷懒”做出什么反应,而是对圣王说道:
“有人给你洗就很好了,祝蒙离城后一直是我,你也该觉得烦了,换个人给你洗感觉也不错吧。”
娄烎习惯了她的说话方式,能听出来她的意思,不是怕圣王烦,而是她自己觉得烦,不乐意干了。
想来圣王也能听懂她的意思,换了个问题:“白离城也有一年了,他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回程的消息已经传回来了,他很快就能回家了。”那惹回答这个问题的语气变得很轻柔,似乎有些很遥远的东西扎根在她话语的尾音里,模糊却也久不消散。
“......”
......
直到这项漫长艰难的任务完成,那惹带着娄烎回到王宫后,他回忆着一日内发生的事情,对着绳索的前端问出了自己的疑惑:“今天的圣王,是城外树上的那位吗?”
“你竟然能认出来。”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惊讶,这个回答也算是默认了他的猜测。
娄烎回忆着入城那日的情形,问道:“所有人进出支弥罗侬,都要得到那位圣王的同意吗?”
那惹带上了笑意:“其实没有这样的规矩,但它很喜欢有人理它,大家为了让他高兴,路过时大多还是愿意问一问它的。”
娄烎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心里升起的想法竟然是:原来这座城里不只是那惹和其他人不正常,连圣王也很奇怪。他这么想着,对于那惹为什么对给圣王洗澡感到苦恼更加好奇,“你今天为什么让我去为它清洗?”
虽然他在面对圣王的时候很不自在,但只是单纯地清洗鳞甲并不算困难,可那惹在面对圣王的时候明明没有任何不适,她为什么会很抗拒做这件事情呢。
此时他们正站在庭院之中,眺望就能看到层层叠叠向下排开的整座城市,那惹正面向那个方向,不知在注视着什么。“因为那些大家伙很难搞啊......”她说了一句算不上稳重的话。
这句话似乎只是感慨,短暂的停顿后,她重新认真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因为为圣王清洗鳞甲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但圣王并不喜欢被人触碰鳞甲,一般只有天生与圣王亲近的阿南一族,才能胜任这个工作。”
“圣王里最挑剔的几位,只会允许每一任阿南的族长——也就是祝蒙——帮它们清洗鳞甲,遇到城外的人,别说触碰,你要是离得近一些它都会直接把你卷进水里。不过也有脾气好一些的,比如今天的那位,祝蒙不在城中,它也能接受由我代替祝蒙做这件事,毕竟我不仅是圣巫,还是祝蒙的亲眷。”
关于那位祝蒙,娄烎住在王宫中听闻过一些。阿南作为支弥罗侬三个大族之一,和其余二者不太一样,很明显的一点就是,阿支族中拥有特殊能力的圣巫都可以被尊称为“那惹”,另一族的尊称也是如此,但阿南一族不论有多少出众者,都只有一个人能被称为“祝蒙”,因为“祝蒙”不仅是阿南的族长,还是支弥罗侬的王。
支弥罗侬历任的王都是阿南族人,“祝蒙”也成为了王的代称,故而没有人能和王重名,上一任的王死后,“祝蒙”的称呼会和王权一起交给下一任的王。
这些事情都是伮玛知道后告诉他的,其他的琐事还有很多,他都不太在意,之所以把关于祝蒙的事情记得很清楚,是因为他曾“见”过这位王——在那个遥远的战场上,那位将他带入众神之乡的白色神明。
按照那惹所说,在他们来到支弥罗侬后不久,祝蒙再次离开了支弥罗侬,至今没有归来,这也是为什么他在王宫住了一年,却没见过王的原因。
娄烎追问那惹为什么不愿意为圣王清洗鳞甲,她说虽然那些圣王愿意被她触碰,但还是偏念着身在远方的祝蒙,每一次为它们清洗时,它们总会不经意提起祝蒙,每一次提及,都会让她意识到那道属于支弥罗侬的耀眼的光,在离她很远的地方。
“‘白’是那位祝蒙的名字?”在听到圣王说出这个名字时,娄烎就注意到了,这是他在学习支弥罗侬文字时第一个接触的字,在他们的语言里有很特殊的寓意,这代表着日光之辉,代表着希望。
这一次,那惹的情绪却有些低落:“算是名字吧,所有人都相信他会像白一样,成为支弥罗侬的希望,不过直呼王的姓名是不敬的,你应该像称我‘那惹’一样,称他为‘祝蒙’。”
娄烎思索着她话里的信息,仍是有所不解:“可是为什么这位圣王愿意让我触碰它?”
那惹的目光落在娄烎的脸上,“想知道原因?可惜现在的你还没有资格知道,等你愿意真正追随我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或者你现在就跪拜向我表示效忠,这样你所有的问题,都将得到答案。”
她最近总是提及这件事,每一次她说到“追随我吧”,都会被娄烎拒绝,包括这一次,他依旧会不予回应。但娄烎能感觉到,那惹说这句话时无比的认真,只要他同意,她一定会解答自己所有的疑问,不只是关于清洗鳞甲,还有关于为什么要杀死所有支崑尼却唯独带回他、关于她的观测、关于“神”本身......所有这一切都可以得到解答,他想要知道答案,但至少现在,他并不愿意。
可是,那惹似乎越来越执着于让娄烎真正追随她,随着时间推移,她提及此事的频率越来越高,哪怕娄烎一直在拒绝她,也从中感受到事情的不简单,似乎有什么事情迫使她想要得到他的效忠,这件事情恐怕有一个期限,所以她才会越来越急迫,娄烎有所预感,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
直到祝蒙回城后的不久,这个预感应验了。
............
自从入了雨季,支弥罗侬难得迎来了晴日,王宫庭院的石板被晒起一层潮雾,混合着落叶的气息一阵阵升腾。
祝蒙回归后,每当太阳出现的时候,从庭院到连廊统统会挂起细长的藤蔓,然后那位王会用线绑住落叶的叶柄,把它们挂在藤蔓上。上千片落叶悬挂于山崖上,风吹过时就像波浪一样层层叠起,叶片与叶片相撞,奏响出和林海中完全不愿意的规律的音符。
这些叶片是王亲自从城外的林中拾取的,全都是自然飘落又未及腐烂的,他把落叶带回王宫,然后经过复杂的工序,最后用特制的药水浸泡后就开始晾干,雨时就放在室内,天晴就会挂起来晒晒太阳。
那惹说这是在做扇子,城中每个人每年都需要有一段时间到城外摆个摊,有力气的就帮人抬东西,有知识的就帮人解疑,手艺好的卖作品,才艺好的就卖艺。那惹自己就是帮人答疑并且教孩子们唱祈祷歌曲,而祝蒙则是卖扇子。
他做的扇子似乎有特别之处,而且产量不少,这让其他能做扇子的人失了业,所以他每年只做一次,找时间到城外卖完了就不会再去,往年只有雨季结束后的一个月能看到这片叶浪,但去年那时候他不在城中,所以才会在雨盛时节看到这幅景象。
娄烎对片由落叶组成的景象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没有概念,他只是能听到节律特殊的声响,和这些叶片散发出的特殊的气味,这股味道也很熟悉,当初在战场上面对祝蒙时,他身上就是这个味道。
这股气息在祝蒙回来后几乎充斥了整个王宫,但他却很少遇到祝蒙,那个强大的白色神明总是会在连廊的最上方,那个铺满崖壁的太阳图案的顶端,而娄烎看不到路,从来没有走上过连廊。
只是偶尔会有一道目光从很高的地方落在他的身上。这座城的王会在王宫最高的地方,静静俯瞰着渐次推远的房屋,看着环抱的城墙,看着下方庭院里摇摆的叶浪,还有王宫中一个也曾自诩神灵的寄居者。
娄烎能从目光中分辨出情绪来,不同大多数人的厌恶与怜悯,也不是那惹一样的冷静且满含兴致,而是一种悲伤。
悲不知从何而来,伤不知因谁而生。
后来,娄烎才知道,神明之所以悲伤,是因为窥见了异乡之人既定的命数,祂想要拨动命运的径迹,但必定会失去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