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髹台的安排是什么怀秀不知,但在夙光走的第一日,满打满算还不足够的两个时辰里,怀秀倒是见识到了他另一重安排。
那阵银铃声就一径跟着她,吃饭时在旁嘘寒问暖,练剑时就在旁端茶擦汗,是年节讨红包时都没见过无言这么殷勤周到。
她放下手中的书册,忍不住问道:“无忧姑娘,夙光到底许了你多少好处,值得这样鞍前马后。”
无忧支吾道:“才没有,我身为你的师姑自然是要好生照看你的。”
怀秀道:“照看照看,无非就是看一看,熬些药予我,你这上蹿下跳的,他到底是威胁要砸你酿酒的小窖,还是要毁你的炼丹炉啊?”
无忧憨笑道:“哪有,你怎么能对夙师兄有这么大的误解,他历来都是很和蔼可亲的。”
“和蔼可亲?”怀秀拿着书册碰了碰她的脑门,“看来他定是许了你许多好吃的。”
“这回真不是吃,夙师兄关照我,替你配好药后要眼都不眨地盯着你喝下去,我若办得好,就予我一张寒潭香的古方。”怀秀举着手指头甚是喜悦,“一整张完完整整的。”
怀秀笑道:“这可不好寻啊,那这笔买卖确实不亏。”
“是吧,所以夙师兄又问我要风车的时候,我很是大方地给了他好几支呢。”
“风车?”她说夙光留话让她去书斋取玄英与韧甲时上头怎么还叠了几只风车,怎么,顺便给她趋吉避凶?
她摇摇头想不通,见无忧那高兴模样,又道:“你若喜欢酒方,下回去永京我问我那山水阁的小师弟也拿几张来,他也喜欢搜罗这些。”
“真的吗!”无忧惊喜不已,“不过你那个小师弟可会有夙师兄这么大方?这古酒的方子得来可不易呢。”
怀秀摆了摆手:“无妨无妨,他打不过我。”
无忧担心道:“那万一他现在打得过你了呢。”
“那也无妨……”怀秀伸手戳了戳她的脸蛋,故意逗她,“他脸皮薄,我们小师姑到时冲他撒个娇,要什么方子他还不双手奉上。”
“你胡乱说什么呢,他脸皮薄,我脸皮就厚啦。”无忧嗔怪着去摇她的手臂,险些是要打翻案上的茶盏。
怀秀眼疾手快地救下其余的书册,一手将她按停:“你可别捣乱了,我今日去取东西时,好不容易才顺回来几本。”
“那不就是偷回来的!”
“顺道拿回自己的东西能叫偷吗。”怀秀不堪其扰,冲着雪庐外喊道,“板栗!快备份点心来塞住小师姑的嘴!”
板栗正好要进来禀事,见她们如此,无奈笑道:“二位姑娘还是别闹了,青髹台着人送帖子来了。”
“帖子?”无忧兴奋地朝板栗伸了手,“快拿来我看看。”
“大约是棋会吧。”怀秀瞧了那帖子一眼,“夙先生昨日就有提起过,让我代为去一次棋会,可我以为是方师伯照拂之故,不会特地发帖子呢。”
“哦,棋会我之前也是去过的。”无忧边翻开帖子边问,“可是阿秀,要照拂直接叫你去好了,你难道会下棋吗,我只见你下过五目。”
“因我只会五目啊,明日还不知看不看得懂呢。”怀秀将书册放好,从她手里拿过了帖子。
“没事,虽然我之前在棋会睡着过后方师兄就不再叫我了,你最不济也就是下次去不了而已。”无忧安慰她道。
“可岂不是会丢清月居的脸。”怀秀瞧着手中的帖子边角磨损不似很新的样子,颇有些奇怪,稍稍看了看,又问起了板栗,“送帖子来的是什么人?”
“是一个面生的小弟子……”板栗回忆道,“怯生生的,说话也细声细气的。”
怀秀脸色微敛,将帖子合上细闻了下,又将其递到无忧与板栗面前让她们也闻闻看。
二人皆闻到一股花香,不解地看向她。
“是茉莉。”怀秀肯定道,“香气中还带着股油味,我猜青髹台中是不会有人用这女子用的发油的。”
“发油?”这下连无忧都觉出了不对劲,“青髹台可堪比和尚庙啊,难道有男弟子特别爱美?”
“别处倒有可能,但在青髹台大约会被方师伯一棍子打出去。”怀秀又展开那封帖子细看起来,“这上头写棋会在遥望天洞宇,可我因怕迷途特地问过夙光一句,今年的棋会是在观天石壁,若临时改了地方,那送帖子的弟子就算不当面说上一句,也该关照一声板栗。”
“所以是陷阱!”无忧也猜了出来,“这两处虽然都离青髹台都很近,但他们却是一东一西相距甚远,若你在遥望天洞宇遇到什么麻烦,观天石壁这儿一时半会儿也过不去!”
“正是,估摸就是拿了去年的旧帖子来施计,我近来只与正阳堂有过节,正阳堂的黄娘子也确实爱将头梳得油光发亮,我猜送帖子的人也根本不是什么弟子,而是替她梳妆打扮伺候起居的婢女,故而手上才会沾染了这些发油。”
“你猜的甚是有理,黄竹一贯跋扈,上回正阳堂失了面子,她定要想法子讨回来,不行,我得去方师兄处告她一状!”无忧义愤填膺地站了起来。
“等等。”怀秀拦她道,“只一封帖子在手,就算真是正阳堂的人送来的又如何,说句送错,说句婢女擅为,也就不了了之了。”
“那我们带着方师兄去遥望天洞宇看他们闹什么名堂,总不能坐以待毙吧,这黄竹惯用梨花针那样的暗器,谁知道她会使什么诡计,不行,我这就先去配些梨花针的解药,然后再去青髹台告状。”
“告状就不必了,别搅和了棋会,但这蜀中梨花针的解药若容易配,倒可给我带着些以防万一。”她现时可知道夙光留下韧甲的意图了,那自然是多做防备的好。
无忧道:“好配是好配,因这毒不稀奇,可是怀秀,这多得用到的一位黄药子是伤肝气的,你现时虚弱,服之不好,所以我觉得还是先去禀报一声的好。”
“无妨,既然我们已未雨绸缪,惹急了她跳脚岂不更好。”怀秀笑了笑,开始觉得明日棋会有些意思了。
翌日,怀秀午后便穿戴齐整佩着玄英去赴棋会了。
不知是否错觉,方锦师伯一见了她便脸色不佳,叫怀秀都有些纳闷,好在故星斋的顾师伯同文师婶还是一如往常般待她亲厚。
故星斋其主顾银尘曾与她母亲同拜山门,算来是师姐弟,加之其妻文茹又是母亲故交,所以一直对她很是关照。
等她见礼完,方锦虽面色不善,但还是说明了叫她来的意思:“今日的棋局是年前定下的,各堂都有请,所以才着你代夙光前来了。”
怀秀回道:“弟子棋艺不精,未必可以领略两位师伯的对弈,还请师伯们不要见怪。”
“无妨。”方锦说完便转身去那棋台处了。
文茹亲切地邀她坐在身边,将糕点和茶水递了过来:“这棋局可不是两三个时辰可破的,你可坐得住啊?”
怀秀心里一哆嗦,两……三个时辰?亏得出门时多塞了几口饭,不然待会儿肚子嚷起来,清月居可真的要颜面扫地了。
此时正逢正阳堂众人到,怀秀见正阳堂的那位师婶没有同来,心中更确定了几分昨日的猜想。
待众人一一落座后,到了时辰,那边青髹台的大弟子廖渊便高声道:“开局,择棋。”
石壁上那层白纱也揭下了,上头亦有刻上的棋盘,还刻挂上了黑白子的残局,看这意思,是现下方锦与顾银尘在棋台上落一子,廖渊也会在那石壁上摆下一子。
她头一次来棋会觉得新鲜,不由多看两眼,不过就这两眼的功夫,忽而就闻到了些动静,果然等她将目光从石壁上收回来的时候,已见到了近前的银针同掠过的一缕白影,等再回神看清,地上只余下落离她一步之遥的银针与白子了。
既是白子,便是刚才择定白棋的顾师伯,而银针……她看向青天石壁门口处,姗姗来迟的黄娘子,不作他想。
黄竹倒是毫无惧色,正欲张嘴寻个借口,不想顾银尘已从棋案前起了身:“内子不会武功,还请许夫人不要把蜀中的习惯带来江云,若随意发放暗器有所误伤,我绝不善罢甘休。”
黄竹气恼,正要发作,被许正阳疾步拦了下来,他转身冲顾银尘道:“师弟莫怪,是我夫人一时疏忽,绝不会再有了。”
顾银尘不予理睬,转身问文茹:“夫人可有吓着?”
文茹摇了摇头,温和一笑:“我无事,你安心下棋。”
“怀秀,看顾好你师婶。”顾银尘说完才又重新坐下,对方锦道,“师兄,我那子算弃了,该你了。”
“旁人扰得不算,烦请再下吧。”方锦说着,还瞥了许正阳一眼。
许正阳怎会不知他是恼了,狠狠瞪了黄竹一眼,不料妻子却百倍凶狠地瞪还给了他,一时心中更恼,更是加重手劲,将其拽回了座。
怀秀望着正阳堂那对怨偶觉得好笑,再看眼前故星斋的这对神仙眷侣,脑中突然生出了不得了幻像……
罪过罪过,她强行从幻想中脱离出来,想到自己这光天化日之下就起了这等色心,实在是罪孽深重。
“你怎么脸红了?”文茹一回头瞧见她的脸色,忙将手中的团扇凑近轻摇了起来,“这时节山上都渐凉了,难道是近来康健,所以气色也红润了?”
“大概是吧。”怀秀心虚地附和了句,只觉一阵清冽的香气传来,人也清爽了几分,不由奇道,“这香味特别,是从这扇面传来的?”
“是啊。”文茹小声同她解释,“我素招虫子,这是你师伯的心思,将料子先用芸香花汁浸过再做扇,这样飞来的蚊虫都不会近身。”
“飞来的蚊虫……”怀秀又嗅了嗅花香,真看着眼前有只小虫子避走而去,突然联想到日前在北门阵中的一幕。
“阿秀,你知道吗,有时要驱走这样的难缠之物,刀剑是无用的。”文茹继续轻摇着团扇冲她笑笑,
芸香驱虫,刀剑无用……
夙光那日带她出阵时,那些藤蔓可不是就如这些虫子般避走,明明夙光之前救她时还是用剑相抗的,难道也是香味?
暖香?
怀秀想到此香是由母亲留下的《炼香手记》而来,本名熏风,她因夙光整个人透着些孤寂冷意,才又增了桔香与松香调和,更名为暖香,想来母亲出自故星斋,多学布阵之法,熏风便是东风,东风治北门……是了,众人虽都道母亲温婉沉静,可其手记上皆是妙语连珠,用词极为俏皮,这倒很像她会取的名字,尤其是这熏风旁还特标注了只予信重之人,这也是她选了此香相赠的缘故。
“这么快?”文茹本还要再给两句提示,却见小姑娘若有所思后,嘴角露出了一抹开释的笑容,“我还与银尘打了赌,看来那几盏借予清月居的灯是不必还了。”
怀秀笑道:“那甚好,白得几盏精巧的灯,可不知是师伯师婶孰赌我猜的出,孰赌我猜不出啊。”
“你这听得有歧义,不是我与你顾师伯打赌,而是我们同与旁人打了赌,不过我是应承你师伯的,心里知道你是一定猜得出的。”
“他倒是怪,还来这一出,不会就是为了讹故星斋几盏灯吧。”怀秀当即知道是夙光无疑。
“现下看来应是如此。”文茹笑着点点头,又悄声道,“不过往后我想要他书斋里的物什,你也记得帮我小作一局。”
“何必麻烦,要什么物什我给师婶买。”
文茹意味深长地看向她:“是一支不甚好看的金簪,你可见过?”
怀秀即刻会意,悄声问道:“师婶到底是想要金簪还是想知道这金簪的主人是谁。”
“都有。”文茹小声道,“我就是听闻暮惜鱼说了一嘴,新生好奇。”
怀秀也小声回她:“可我真没见过,不过惜鱼师伯的话,向来得打个折扣听。”
“这倒也很有道理。”掩笑着叹了句,眉眼弯弯止不住笑意。
怀秀也被文师婶端庄八卦模样逗笑,忍不住扬起了嘴角。
殊不知这一笑,让坐在对面的黄竹更看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了,只觉这丫头嚣张至极,恨不得将袖间针弩中的梨花针全向她洒去。
“你别胡闹。”许正阳看出妻子的意图,低声劝道,“这是在青髹台,再说夙光此刻不在山上,有的是机会动手。”
黄竹不满:“你又怎知他不在山上,这丫头贼得很,我在遥望天等了她许久不来,莫不是他们联手使计,想先引我们出手,再铁证如山地去告一状。”
“你稍安勿躁,先看看那把剑。”许正阳冲她使了个眼色,“这是夙光近身之物,我只见他试炼时用过,如今却给了这个丫头。”
“哦?”黄竹重新打量起怀秀,“那倒也不必动手了,这等事宣扬出去也够人探究的了。”
许正阳忙道:“别想这一出,方师兄可警告了不许乱说话。”
“什么!”黄竹气道,“那如此说来这口气是出不得了?”
“夫人莫急。”许正阳又道,“话虽不能传了,可碰着伤着又怨不得别人。”
“这倒是。”黄竹稍微气顺了些,又恶狠狠地盯向那个小丫头。
怀秀也感到了不善的目光,想也知道是谁,便懒得理会,转头继续看起了石壁上的棋局。
文茹见她认真了片刻又打起哈欠,便贴心地让她离座去茶房照看茶点。
怀秀一口应下,立刻就离座绕了出去。
可她还是不太识路,走了好一会儿才寻到青髹台的门口,想着如此更难以找到茶房,于是胡乱转了两圈,逮着个在园中洒扫的弟子相问。
谁知那小子抬头见了她,瞬时激动非常:“喔唷,这不是怀秀吗!”
“冼香海!”怀秀许久不见这位输钱最多的哥们儿了,一时有些意外,“你何时回来的?恭喜恭喜啊,贺珣说你下山成亲去了。”
香海翻了记白眼:“贺世子他没事吧,我明明同他说是我唯一的姐姐成亲,我下山帮忙去了。”
“原是如此,误会误会。“怀秀冲他赔了不是,又向他道喜。
“喜什么喜啊,别提了。”香海哀叹一声,“这亲没结成,我姐姐却在家寻死觅活了好一阵,是以她好些了我才脱身回来,你是要去茶房吗,我边走边告诉你!”
“那你地不扫啦?”
“扫什么呀,也是倒了霉,我今早回来时见着一黑影,又被吓得撞着了厨娘大婶,把她正要搬到食肆的粥桶给打翻了,可扫到现在了,累死我了,走走走,待会儿你就说是你硬拉我给你带路的。”
“你可一回来就是好关照啊。”怀秀无奈地应下,就被拖着往茶房去了。
其实到茶房也没几步路,所以香海也只是略略简述了几句,不过只这几句,怀秀就觉这故事已精彩至极,丝毫不亚于她看过的任何一本话本,甚至还关联到了日前沈柔与她说的抚恤赏赐一事。
原就是那次,太子府侧妃万氏的亲弟被揭发出了吞没恤金,接着万氏谋害太子妃当场被诛,随后他们身后富甲一方的皇商万家也紧跟着完了,查着查着还连累了好几门姻亲,与冼家定亲的吴州萧家亦在其中,萧家与冼家有桩婚约,但冼老爷无论如何都不想女儿卷入这纷争去,便极力主张退婚,可冼家大姑娘情深,居然动了念头要追去流放路上,冼老爷又急又气,只好叫儿子一同举了长柄刀驻守在院外。
冼家在明州绵延百年,家族中出过帝师仁相,鸿儒书院也是闻名遐迩,怀秀年幼时因择选女学去过当地,也是因南秋嶂在鸿儒书院读过书的缘由,因而还特地拜访过冼家一趟,她很难想象儒雅的冼姥爷竟手执大刀驻守院外,应真是气急了。
“我守的时候可真没盼头,阿爹又拿不动刀,我一个人拿两柄……”香海心苦得就差点没掉出两滴眼泪来,“好在那位萧家公子在流放途中支撑不住,我说这话可不是盼着他死,只是想着不是如此,我姐姐可死不了这条心。”
“令姐也真是情深之人啊。”怀秀感叹。
“她是重情,可我说句难听话,这萧家公子明知有婚约在身还硬要高中才娶,三年又三年地没考上,把我姐姐熬过了摽梅之年,我可不觉得他对我姐情深几许,不过这萧家说冤也冤,只是万家的姻亲,未必就真有关联……”香海说着又压低声音,“据说因此事太子被今上厉声训斥,万氏和万家拂了太子的颜面,所以各家亲戚才受了牵连,还有一说,太子没了万家这个钱袋子,气急败坏得很呢。”
“那若是真的,这储君……”怀秀蹙起了眉头,有些嫌弃。
“哎,不可再说了,省得祸从口出。”香海连忙制止她,还左右望了一圈。
这一圈环顾没瞧见什么闲人入眼,倒是旁边的院落敞开的门缝让香海停住了步子。
“怎么了?”怀秀盯着那院门看了看,并不知香海为何神色异常。
“这是师父的院门。”香海指了指上头挂着的“隐敄”二字,小心地往里探去,“早上他老人家训完我出的门,我是最后才出院子的,走时可是把这儿关得好好的,哪个弟子敢乱闯,有古怪。”
他说着便推门进去查看,怀秀也跟了进去,可不料这古怪也太好被料中了些,才走两步就见着一黑衣人人从正屋里冒了出来。
大白天……穿黑衣?
怀秀都为这歹人的智商捉急。
香海可能也以为只是个笨贼而已,一马当先地冲了过去,不想就这样正中了黑衣人迎面送出的一掌,这怀秀哪能纵得,出手便将一截白绸缠了过去。
那人眼看白绸死死缠上了脚踝,立时拔剑斩去,怀秀及时收回手,祭出了腰间的玄英。
“我就知道早上的黑影不是我眼花!怀秀你先挡一阵!我这就去喊人!”香海起了身,捂着胸口边喊着边跑了出去。
怀秀腹诽,喊人就喊人,你嚷嚷什么,这人一听不是更心急火燎地要遁走而去。
果然黑衣人下一刻便卯足劲打了过来,手上的剑招也跟着加快,就这几招,怀秀看出了些晓风的剑意。
于是退后一步暂稳身形,循着脑海中平江的招式提剑劈了过去。
平江之入川,逆流相向,可破晓风之密,再接穿海,突剑招之围,怀秀行剑截停他的招式,也叫那人迟疑了几分,趁其愣神时,怀秀左手又起一招拂云手,将其脸上的蒙巾摘了下来。
此人面容刚现于眼前,就听身后一句“小心”。
怀秀只觉身后有些触动,再回头却发现是一排梨花针被韧甲弹落在地,就在这当口,黑衣人已一跃不见了踪影。
她瞪向发针的黄竹,不料黄竹先高声嚷了起来:“你这丫头使得什么邪术!”
怀秀懒得搭理,举起手中的黑色蒙巾便朝后头的方锦禀道:“方师伯,刚才的黑衣人是正阳堂的风庆师兄,请师伯着人追查。”
“你别血口喷人。”许正阳呵斥道,“风庆向来持重,难道就因今日没跟着来,便成了你口中的歹人!”
怀秀也不客气:“你激动什么,我只是把所见的说出来而已。”
“你怎么同我说话的,还有没有规矩!”许正阳旋即拔剑挥下,事发突然,更何况他在怀秀近前,眼见锋刃逼近,怀秀托剑一挡,稳稳接住了这招。
许正阳也未想到她能抵挡自己一记重剑,更觉面上无光,用足气力再起一剑,怀秀情急之下使了入川阻剑,瞬时将其剑气横扫殆尽。
“住手!”方锦与顾银尘同时出手,使出的皆是江云的擒风掌,只不过顾银尘是冲着许正阳而去,而方锦那一招却将她击得后退连连。
怀秀被这一掌拍得极不爽快,正在心里怨怼夙光所托非人时,却听方锦道:“此处乃青髹台,容不得师弟你以强凌弱。”
弱?怀秀倒不觉得自己弱于许正阳多少。
许正阳听了话很快收剑站好:“师兄莫怪,并非我不给师兄面子,而是这丫头胡言乱语,毁我正阳堂清誉,实在不能轻饶!”
“你正阳堂的清誉?”顾银尘哂笑一声,“恐怕在刚才令夫人冲着怀秀放出梨花针时,就已经烟消云散了。”
黄竹脸色大变:“我也只是想替方师兄抓住那歹人,那歹人兴许中针了呢。”
“那歹人确实中了针。”怀秀又说道,“方师伯容禀,那歹人不止中了针,还曾被我的白绸所缠,这是冼师兄也看见的,我那白绸平日都是用秘制香粉熏的,被这么一沾身,不净身沐浴,一个时辰内都不会散,只要将我的白绸交给师兄们,一比对气味便能捉着人了。”
她说着就抽了一截白绸扔给站在后头香海,后者接下也忙不迭道:“那黑衣人的身形我瞧得一清二楚,我这就去厨房拉二狗去闻,在附近巡上这么一圈,定能把那歹人找到!”
方锦又吩咐了立在了门口的大弟子:“廖渊,你也带人随香海去,去该找的地方找,务必将人带来。”
廖渊领了命,立刻着香海与几个弟子退了出去。
许正阳不忿道:“师兄这么做是信了她的话!”
“既有人证,我为何不信,烦请许师弟今日之内给我个交代,请吧。”方锦说完又同诸位师长赔礼,改约了棋会。
文茹满是担心跑去怀秀身边查看,还没问上一句半句就被方锦也一同下了逐客令:“弟妹与师弟先行一步吧,我还有话要问她。”
怀秀见方锦盯了过来,赶忙向文茹求救。
文茹亦看了眼夫君,正欲说话,方锦却先一步说道:“你们放心,我知此事不是因她而起,不会苛责于她。”
“不是不苛责,是本就与怀秀无关。”顾银尘道。
“放心,我应承过的没忘。”方锦又道了一句。
顾银尘这才冲怀秀点了点头,携妻子一同出了院子。
怀秀并不知方锦留她是因贸然在青髹台动手,还是最终搅了棋会的缘故,只得先静默不言,等着他发话。
方锦的神情很是严肃,又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开口:“你与香海很熟稔吗?”
“是。”怀秀简短地回了句,只望他别追问下去。
“是跪于思己台时认识的吧。”方锦说道,“果然荒唐之人常为伍。”
怀秀不满:“方师伯若是恼弟子搅了棋会,或是与许正阳动了手,又或是在思己台拿师伯隐园的山泉作赌,都大可直接训斥,不必贬损自家弟子,指桑骂槐。”
方锦摇了摇头,训责道:“你这口才是了得,但怎么连规矩都忘了,一声师伯都不称。”
“因为他不配。”怀秀觉得经刚才一幕,她这点子“不敬”也是理所应当。
“这不是你们山水阁,容你放肆,也不是你一个小弟子可以置喙的。”方锦斥道。
“那我不说便是。”怀秀干脆应道。
方锦叹了口气,又问她:“刚才香海让你先顶着,那他是知道你的武功在他之上?”
“是香海师兄伊始就被黑衣人击中一掌受了伤,所以弟子才让他去喊人的。”怀秀很义气地替香海找补。
“你不用替他遮掩,他惯一惊一乍,哪需你叫了他才喊得震天。”
“那也是冼师兄心细如尘,才发现了这院里的不对劲。”怀秀又从另一处找补。
方锦无奈:“好,我不说他,我现下只说你,我且问你,你的平江是从何学来的?”
怀秀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平江,但还是老实答道:“前日在清月居学的,夙先生教的。”
“我自然知道是他教的,可是前日?”方锦有些诧异,“那你拢共学到第几式了?”
怀秀道:“十二式勉强可以走过一遍。”
“勉强?”方锦大为感叹,“果然是个学武的好材料,那我问你,现让你投身到青髹台来,你可愿意。”
“我不愿意。”怀秀一刻都没有犹豫。
“为何?”方锦不解,“青髹台可是江云第一大堂,你为何不愿意。”
怀秀道:“恕弟子直言,青髹台虽大,但人也多。”
“人多不好吗,你多了这么多师兄师弟。”方锦说着还特看向了山泉那边,“你需什么,我青髹台都可予你,你怎么不先说说看。”
“那……单独的院落,小厨房,藤花架同秋千椅。”怀秀回道。
“……”方锦脸色微变,“南怀秀,你是来江云修习的还是来过日子的。”
“修习度日,本就是一桩事。”怀秀辩道。
“好……”方锦脑海里浮现出一句外甥似舅的俗语,尽量忍住怒气,“这些青髹台暂没有,但你若肯过来,我着手替你准备。”
“那方师伯究竟是求贤若渴,还是只要我离开清月居就好?”怀秀又提问道。
“这二者也可以是一桩事。”
“那可是万不相同的,若是前者,我得先谢过师伯抬爱,若是后者,我就要问清个原由,不过无论是哪种,我都可先回了师伯,我自入清月居,就没有改投他堂的打算。”
“你以为我现时是在与你商量吗!”方锦听了她的话有些怒上心头,“你就不奇怪为何许正阳见你用千雪剑都大惊小怪,见了平江却不发一言吗?”
“那许是他不认识平江。”怀秀答道。
“是啊,何止许正阳不识,或说在场之人只有我认得平江,你以为是为何?”
怀秀渐渐觉出不对,现在想来,方锦刚才的掌风并不是要教训她,好像是怕她再使出平江,既然不是所有人都认识平江,但方锦知道,夙光知道,那他与夙光……
怀秀忽而想到了磐石,震惊地看向方锦:“师伯明示,可是与试炼有关?”
“你猜着了?”方锦见她的神情,微微叹息,“江云剑宗岂是这么好习得的,虽并无说法不能私自教授,但多少人拼尽力气终其一生都见不到半分招式,这就足让人诟病了,你以为他之后会走到哪种位置,如此种种,能保他继承江云时不受非议?”
“那他为何……”怀秀很想问清一二,可等不到她说出整句,突然周身灼痛四起,一个趔趄差点倒下身去。
“你怎么了?”方锦才想起她是大伤初愈,着实有些慌张。
“无事……”怀秀心知可能是来得不是时候的药性之苦,一边握紧手中的玄英艰难支撑,“多谢方师伯告知实情,但此事还需我回去问清,先行告辞了。”
“这也好,但我还有一句。”方锦犹豫着瞧向她手中的玄英,“你可知此刃是他母亲之物吗。”
“不知,但现在知晓了。”怀秀说完行了一礼,步伐不稳地退出了院子。
刚下台阶时那灼痛又为爆冷之感取代,虽比不得寒症发作,但一阵阵冷热的交替也足让人不堪忍受,怀秀勉强摸着砖墙一路出了青髹台,走到大道上才寻到了回去的路,可她也未进清月居,而是在门口转了向,前往了近故星斋的试炼场。
试炼未启,那儿自是不得进的,不过她此行目的也不是要进去,而是想去磐石下头看上一眼。
这三年来,她就属这条路走得最熟,待一知江云的规矩,她便发愿要在磐石留名,方能对得起清月居待她的厚义,可如今怎么成了这副情形……
她亦步亦趋,冷汗淋漓,好不容易才在低崖下的瀑石上坐定,她仰望上头的磐石,望着那上头一排排的名字,苦笑不已。
最后一排,方锦之后是霄舒望,霄舒望之后便是夙光,平江……就是过了这磐石之试后,得以承继的剑宗,她倒好,不用试炼就能撞这么个大运,看来这命里吉星施福也并不会问上她一声愿不愿意。
这磐石上以后还会有许多个名字,只南怀秀这个名字,再无可能被镌刻上去,就如再过几年,她在江云的时光也会随风而去。
心伤更比身伤疼,何况此时痛楚已侵心脉,不过片刻,怀秀便支撑不住昏沉倒地,不想没摔下瀑石,却落入了一个温暖之境。
怀秀模糊地瞧见夙光的侧影,听到了他的低语。
“让你别乱跑,你还特走到这里,是不是不要命了……”
“我哪是不要命,明明是你没有心……”怀秀已被身痛折磨得意识不清,半闭着眼睛撒着怨气,“你怎么能这么卑鄙,你还我的秋千架,你还我的秋千椅……”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砸向他胸口,却再得不到一句回应,终于失力落下拳头,闭上了眼睛。
“阿秀……”
“阿秀?”
“阿秀!”
怀秀被人唤着悠悠醒转了过来,一睁开了眼,印入眼帘的就是无忧一张怨怼的小脸,原来她已身在屋中的长榻之上。
“你今日走时是不是没有喝药?不然这药性怎么会发作的又猛又疾!”无忧叉着腰数落,说完又坐到榻边揪着她的脸叹气,“哎,亏我这两日把你养的白白胖胖,谁知我只没跟着你一会儿功夫,你就把自己搞成这样,你让我怎么向夙师兄交代?”
“谁白白胖胖,你才胖胖。”怀秀避开她的爪子,不甚满意,“明明是那药性来的时候不说一句,怎么怪得上我,还有就是你那药吃了容易犯饿,我恐在棋会丢脸才没有喝,也算是事出有因嘛,我们不告诉夙光就是了。”
“不告诉?”无忧攒眉道,“怎么个不告诉,你人都是被他抱回来的,你还想不告诉?”
“真是他啊……”怀秀的眼睛鼻子嘴巴也即刻拧到了一处去,她还以为是幻想呢。
“你怎么了?还疼?”无忧看着她奇怪的脸色及缩进毯子的举动很是不解,正要扯开相问,突然外头传来了一阵吵嚷声,她立刻起身去到门前大喊,“冼香海!你给我安静些!”
“小师姑冤枉啊,你不让我整出动静我怎么修理!”外头传来香海的回话,紧接着又是一阵叮叮哐哐。
“他做什么呢?”怀秀不禁疑问,冼香海怎么在她院子里拆东拆西。
无忧转过头答她:“这不是冼香海将人抓着了吗,他说他去到正阳堂时就风庆一人沐过浴,可是这风庆被抓后不发一言,正阳堂那两位也一并抵赖,说什么若真是风庆,香海受了一掌怎还能好端端站在那里,他一生气就跑来想问你还有没有别的法子,可夙师兄不许他进,他就只好在外头等了,这不院子里的秋千椅之前就有些松动,他不知内情一屁股坐了下去,现时正修着呢。”
“……”怀秀又听闻了一阵“砰砰”声皱起眉头,“你让他停下来吧,本只是麻绳松了些,回头架子都要被拆了,你叫他过来,我告诉他。”
无忧有些为难:“可夙师兄不叫他进来呀,我就算去喊了他,他也不敢来啊。”
“罢了,那你告诉他,我本就猜到他们会耍赖,所以才提了香味引他沐浴,其实要紧的是查他腿上的勒痕,那一下气力不小,勒痕不会这么快散去,还有,梨花针细小,有时中了也察觉不了,我说他中针,无非是想到你说过解药会影响肝气,黄竹为保稳妥不被查出中毒,定会让他先行服药,所一诊便知,对了,你索性陪香海去一趟吧。”
“那我随他去了你怎么办?”
“药性都过了,我还能有什么事,躺会儿就成。”
“可……”无忧犹豫着又冲香海喊道,“冼香海,方师兄现在得空没有啊。”
“我怎么知道。”外头响起香海愁苦的声音,“夙师叔刚才不是去找我师傅了吗,现时还没回来,想必还不得空呢。”
“什么?”怀秀坐起来,“夙光去青髹台做什么?”
“怀秀醒了啊!”香海听到她的声音兴冲冲跑了过来,站在门口嚷道,“你醒了怎么不早叫唤一声,我就不进去了,法子,有没有想到什么法子啊。”
“你吵成这样谁能合眼。”怀秀不理他的打岔,“你刚才说夙先生去了青髹台?”
“是啊,去时脸色还不大好,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要去寻我师傅打一场。”香海语气中隐隐透着兴奋。
“……”怀秀瞥了他一眼,“方师伯是怎么还能容你在青髹台的,你快带着无忧去看看吧,法子我已告诉她了,有什么不对再来说一声。”
“告诉你做什么呀,都只有半条命的模样了。”香海不予理会,邀了无忧一同出了门。
怀秀突然忘了该嘱咐看看夙光的情形,便想下榻叫住他们,这一掀开毯子却发现边缘印着斑斑血迹。
她下意识抬手查看,才发现右手掌上全是破口,她忆起刚才没昏过去时的一路,撑着玄英走的,大约是握得太紧了,这韧甲好像还在身上,那……玄英呢?
怀秀朝周围看过一遍,顿时紧张起来,她到崖下的时候还带着吗?不会是不慎在沿路就掉了吧……她的记忆出现了混乱,越想越急,慌忙地满屋子找起来,先到了书案处找了一圈,一会儿又看向后头的横架,正当她找的时候,忽然身后有开门声传来。
“无忧,那个剑……”怀秀还以为是无忧他们折回来了,没料想竟是夙光出现在了眼前。
“怎么还赤足下地。”夙光一蹙眉就上前将她抱起,把她放回长榻,“你真是一刻都不能不操心,青髹台的事让他们自己去审就好。”
怀秀知他是在路上遇到了香海,正要辩说几句,却见他朝自己摊开了手掌。
“剑柄上都是血迹,别告诉你的手没事。”夙光见她愣神只好径自拉过了她的右手,又从怀中掏出一只白釉小盒。
“无墟堂的白玉膏立时见效,你这点小伤明日就能好。”
“一点小小外伤何需动用上等的白玉膏。”清凉的药膏落在指尖,她瞧着面前的夙光没忍下相问,“先生究竟为何要这么做?”
夙光已去过青髹台,大抵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果然夙光听完,只是语气平和地回道:“江云没有一条规矩说平江不能直接授之于人。”
“要过试炼何其艰难,谁人会将自己好不容易挣来的绝世武功轻享他人,你……”
夙光听她说着便觉得她要挣脱,忙牢牢住拽住她的手继续分说:“只要没这个规矩,就不是不可行。”
怀秀气得用力甩开了他:“平江连江云弟子都不是每个都知道,难道还要特地明文写上不许私下授教吗!”
“以你资质若去试炼必也能过磐石之试习得平江,那既如此,先教予你,又有何妨。”
“那既如此!如此!”怀秀气结,“既如此你为何要这么做啊?让我自己过试炼又有何妨!偏要至我于这不尴不尬之境!”
“你毋需多虑,磐石之上的诸位前辈多已不在世上,没有人会指摘你。”夙光又说道。
“我不是说这个!”怀秀听出他是处心积虑后更为来火,“你若是因我受伤不让我去,你可以如实说呀,好,就算是你怕我不听劝,你打晕我,迷晕我不成吗?为何偏要用这样决绝的法子来断我试炼之路!”
“也不是没有想过。”夙光认真答道,“可要打晕你并非易事,迷晕你也需你的鼻子不灵了才行,加之你练平江确有助益,所以才用此法一劳永逸。”
“你还真想过!”怀秀被气得落下泪来,“还说什么一劳永逸!你有无想过若我不知就理仍去试炼,到了磐石之前该如何自处,到那时候清月居又该如何自处。”
“从来就不会有那一刻的,因为上山伊始,我就没想过让你去试炼。”
“什么!”怀秀闻得此言气血上涌,猛然喷薄出一口鲜血。
血色落到夙光的衣襟处,他立时慌张到不行,一面扶住她用衣角拭着她嘴角的血迹,一面解释:“要是知道你会如此,我定会先告诉你,试炼的第一重剑阵就极耗气力,旁人还好,对你来说,却如去炼狱,你定能过去,但后头又要花多少精力来补足生机,此事我是少讲了些道理,你要实在不平,我可将磐石之名抹去陪你。”
“你敢。”怀秀含泪瞪他。
“我敢,你若决意不再好好练这平江,我也会将之废去。”夙光看着她夺眶而出的泪水心疼不已,“明日我就去叩开无墟堂的大门将此事说清,若江云容不得此举,我立即带你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