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念朝几人刚出殿门不久,外面就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
小雨如酥,润物无声。
天色逐渐暗沉,半空之中也逐渐飘散起了薄淡的轻烟,轻烟缥缈,略略带起了些许湿冷的气息。
宫道漫长,亭台楼阁皆于漫漫雨幕之中隐去了身形。
长廊之上。
细密的雨帘自廊下屋檐簌簌而落,陈叔宝眺望许久,犹豫片刻后,建议道:“我的东宫就在不远处,朝儿去那避避雨?”
见许念朝沉默着不说话,他又自顾自道:“暮春之雨不能久淋,淋久了是会伤寒的。”
陈叔陵站在不远处的檐下,正在原地等待随侍为他拿伞回来。
注意到此处动静,眼中愈发阴暗几分,扬声笑着揶揄道:“皇兄是在做什么?”
“朝儿可是我们的侄女,尊贵的朝露郡主。可不是你那满府之中,什么随处可见的廉价美人。”
陈叔宝心中有气,对着陈叔陵自也没什么好脸色:“只是避雨罢了。皇弟心思龌龊,自然见什么都是不干净的。”
陈叔达见状便拦在陈叔宝面前,温和的开口调解:“二位皇兄莫要争论了,不如问问郡主的意思。”
许念朝抿着唇转过了身子,随手打理着被雨雾打湿的碎发,将视线遥遥落在远处苍茫虚幻的草色上。
她的意见?
来这许久,也不见有谁询问过。
等到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却装模作样的将避雨这种小事丢给她抉择。
“廊中雨景甚好,我欲留于此处观景。”
少女的声线温润又淡薄,比风轻,比雨细。
几人皆怔了怔。
陈叔达浅笑着打圆场道:“郡主初来宫中,身边也没个人伺候。”
“不若就在东宫待一日,等明日昭华殿修缮好了再去住也不迟。”
可世间女子不知凡几,不是个个都是一样的性子的。
陈叔达这般浮于表面的温柔,对别的女子或许有用,但对许念朝一点用处也没有。
她平日里虽和善好说话,但并非真的对人不设防备。
“谢谢十七皇叔好意,不必了。”
陈叔达心中有几分不快,但他的面上依旧温柔的无懈可击,似乎是在耐心劝慰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朝儿侄女,听闻东宫之中住着你儿时的玩伴,你不想去看望看望她吗?”
许念朝眼中流过一丝冷意,唇角却只是微微勾了勾。
“是我考虑不周了。”
“既如此,那便和太子皇叔去东宫暂住吧。”
她复又转过了身子,绝色的面庞上是甜软到令人欢喜的笑意。
细密的雨幕为世间一切皆附上了多多少少的萧瑟之意,翠减红衰间,仅有她,虽置于其中,却俏丽不减。
陈叔陵淡淡冷呵一声,心中稠腻的阴翳越积越多,率先移开了视线。
陈叔达虽然面上笑意晏晏,但眼底却是冰冷的。
三人之中,最开心的大抵便是陈叔宝了。
他顾不上细思许念朝儿时的玩伴是谁,他只想马上把他东宫最好的琼楼玉宇给她居住。
“皇叔,我想向你讨一人。”
许念朝顺势弯着眉眼瞧陈叔宝,模样乖巧又让人怜惜。
陈叔宝点了点头,语气温和又纵容:“朝儿想要的,自然双手奉上。”
“朝儿想要皇叔的妃子,亦是我的玩伴,她叫张丽华。”
许念朝依旧柔软,笑意不减。
陈叔宝却愣住了,迟疑了片刻道:“先前……”
他怕眼前的人儿同他生气,声音越来越小,几近嗫嚅道:“我答应了四弟,将此女送与他,不知他有没有来我府上接。”
“朝儿别担心,因为我被禁足的事情,这件事大概率耽搁了下来。”
许念朝的眼中不可避免的划过一丝失望。
无论她之前做的梦境是否为真实发生的事情,她如今都不想再与华儿在经历一次诀别了。
就像了无圣僧所说的,她来此,冥冥之中,自是有定数的。
“若四皇叔未曾来接,可否……”
“当然可以的,小事一桩。”
陈叔宝理所当然的应了下来,心中盘算着不日定要请四弟好吃好喝一顿,赔个歉意。
他毕竟是太子,金口玉言,若是反悔了四弟定是会有些不快的。
小雨丝毫不见停歇,而陈叔宝和陈叔达的随侍又迟迟不来,几人心中不免多了几分烦躁。
雨本就不是很大,东宫也离此处长廊不远,若是徒步,也就两三分钟的脚程。
三人一合计,最终顶着绵绵的细雨,踩着湿滑的宫道,走去东宫了。
最终就只剩下陈叔陵一人面无表情的留在原地。
如果是幼年时期的他,大概会为自己被忽略而偷偷抹眼泪,不过现在的他才不会在乎这些。
他想要的,只有那个位置。
而那个位置,注定孤独。但天下至尊,本就不需要做作虚假的兄弟情。
谁能料到,就在三人跑了一半的路程时候,原本浅淡的小雨倏然变得磅礴了起来。
颗颗雨点掉落人间的时候,都带着千军万马的威势,砸落在人的身上,带着十足的重量与寒意。
三人只能再跑的快些。
不过好在东宫确实不远,三人跑至宫门前时,已然浑身浸湿了。
东宫的门大敞着,门口打扫的宫人们见到太子殿下湿淋淋的回来,担心被问责,皆只觉得颈间一凉,便吓得乌泱泱跪倒了一地。
而不远处,有一少女身着红衣立在青瓦屋檐下,她手中抓着一把尚未打开的油纸伞。
她似是发现了这边的动静,三两下便撑开了伞,冲着宫门前跑去。
随着少女的跑动,她一身红裙被风拂动的翩然飘扬,腰间玉佩更是来回碰撞,叮铃作响,似是雨中花妖,蛊惑人心。
几息之间,张丽华艳丽惑人的面容便清晰的映在了三人眼底。
“华儿……”
许念朝的心脏不禁抽动了几分,只觉眼下酸涩,面上流淌的,不知是雨是泪。
张丽华手足无措的怔在了原地,只是下意识的将手心的伞柄移了移,落在许念朝的发顶。
半晌,她似是意识到什么,惊慌失措的跪在了湿冷的宫砖上,语气哽咽惧怕:“参见太子殿下。”
“还请殿下不要责罚朝儿,在绮丽阁是妾身逼迫朝儿的,未参加比赛的事情与她无关。”
许念朝轻叹一口浊气,蹲下了身子,拥住了眼下瑟瑟发抖的少女。
她的声线比春雨还要柔和几分,落在张丽华的耳畔,为她带去了丝丝融融暖意。
“华儿,莫怕。已经结束了。我们今后不必再颠沛流离。”
雨愈下愈大,肆意冲刷着人间万物,似是要涤尽那暗处的腐朽与肮脏。
那把油纸伞掉落于地面上,轻滚了几圈,溅起一阵细微的水花。
而两位少女置身于此。
她们隔着雨幕相拥,浓密的烟雾缭绕间隐去了二人的面容。
这次,是真正的重逢。
“朝儿,你们去殿内换身衣服,再慢慢叙旧吧。”
陈叔宝的声线越过犀利密集的雨帘,传到几人耳中的时候显得有些淡薄。
一盏茶之后。
东宫大殿之中。
殿中烧着温暖沁人的地龙,壁上缀着火光明艳的长明灯。
主位上坐着陈叔宝。
他才换上干爽的青衣长衫不久,温润如玉,看起来干净的宛若一介书生。
但他此时的眼神,却是少有的凌厉。
殿中央跪着陈叔达。
他安静沉默的跪在略显冰冷的玉砖上,长长的青丝披在腰间,还带着些湿意。
他将一身暗紫色长袍穿的文质脱俗,让人一时觉得,世间男子皆合该做此装扮。
“你为何非要将朝儿搅入此事。”
陈叔宝揉着眉间,心中郁结,面色凝重。
“此事有千万种方法解决,你却偏要挑这一种。”
陈叔达抬起了眼眸,鸦羽般的眼睫在眼睑之下投下晕影,眼眶之内似乎浸盈着东宫的雨水,落寞平淡。
“皇兄......我错了。”
他的鼻尖尽是高座之上那人身上特有的竹墨香,温和的叫他几近痴狂。他轻轻嗅了嗅鼻子,贪婪的长吸了一口气。
瞧见了他的泪水,陈叔宝不经心软了几分。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十七弟样貌生的好,故而即便是落泪也别有一番味道。
陈叔宝的心中多了几分怪异,只是,还未等他抓住脑海中那一闪而过的异光,那光便转瞬即逝了。
他别扭的冷声道:“罢了。”
“那朝露郡主……真的是临海王女吗?”
“若是,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陈叔达闻言心中添了几分怨气,面上却丝毫未曾显露,语气也依旧乖顺至极。
“那日,我得知皇兄出事,心急如焚。”
“怕中途横生枝节,便着手多了多重准备。”
“那山匪是第一重,哪知二皇兄死咬着不放,便也只好告吹了。”
“后来我几近找寻,终究寻到了您正真去灵鹫山的原因,在出手救出郡主的同时,在她曾居住过的房间里翻找出了血书玉佩等物。”
“郡主本人对这些东西也是认识的,皇弟结合局势才斗胆决定的......”
见陈叔宝依旧沉默不语,陈叔达的语气又软上了几分央求道:“......皇兄莫要与我生气了。”
他咬着唇畔,唇畔受到挤压,便也愈发娇艳了几分。
陈叔达本就生的雌雄难辨,即便是做出这番女气的动作,也不显丝毫怪异。
“皇弟也是心疼郡主,好歹也是皇家之人,却吃了那么些年的苦......”
“才想叫她认祖归宗的......”
最后一番话成功的让陈叔宝的眼中柔和了几分。
可他先前生出的情感该如何做算?
他将视线落在了檀木桌上的那柄折扇上。
那“元秀”二字在火光跃动下,微闪着温润的华光。
那本该是一柄空扇,如今却填满了字。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装艳质本倾城。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