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念朝得到传旨的时候,与陈叔达浅浅相视了一眼,终于来了,与本朝最高掌权者的会面。
其余官员对此事俱存疑惑,便纷纷向皇上递了折子,乘坐上了入宫的轿撵。
前路昭昭,莫自扰,便逍遥。
这人间纷扰,我们虽身在井隅,却总心向璀璨。
与此同时的绮丽阁暗狱。
南朝人一定想不到,全建康最大的花楼竟然是隋朝皇子杨广的手笔。
世人只知绮丽阁浮于表面的逍遥快活,又有谁能知暗藏于纸醉金迷之下的腐朽与黑暗。
修罗无踪,地狱有门。
牢房总是潮湿阴暗的,而此处的牢房却更胜一筹。
腥臭腐烂的尸体随处可见,已然干涸已久的血渍,混合着一块块稀碎凝固风干的血肉,零落于地面之上。
鼠蛇虫蚁于此处肆虐。
在此处关押着的刑犯若是能吃到一口干硬发霉的馒头,就是一件极幸福的事情了。
饥饿至极的人们眼冒绿光,无知无觉的啃食自己身上的血肉。
蚀骨般痛感让他们有片刻的清醒,却又被胃中剧烈的痉挛所消弭。
人已非人,若置身此地,那便早已丧失了人权。
阿缦和常幸被牢牢绑在中央的玄铁石架上,困倦饥饿若潮水般席卷着他们。
他们虽才来此一天一夜,但无休止的折磨早就使二人身心俱疲。
一丝亮光倏然间渗透其间,但却并非什么救赎。
牢狱之中的所有人,闻此声响,皆瑟瑟抖作一团。
杨广身着玄青色长袍,身形如玉树,步履轻缓的从光源处迈入黑暗。
他的面容虽俊逸无双,却也寡淡似水。
云龙一身黑衣,宛如一道影子,默默垂头跟于他的身后。
杨广行至中央,望着架上的两人,枯井一般的眼眸终于有了波动。
那是一抹阴狠的杀意。
“朝儿究竟在何处?”
阿缦倔强的抿着嘴,并不开口,心中暗暗期盼着朝儿已经顺利逃离南朝境内了。
常幸倒是开口了,他很茫然的强调道:“殿下,我们真的不知。”
“既然不知,那你们二人也没必要存于世间了。”
杨广示意狱卒施刑。
他好整以暇的于高位之上落座。
这个视角可以清晰的看见那些蝼蚁痛苦不堪的模样。
他支着下巴,百无聊赖。
世上只分两种人。
朝儿和蝼蚁。
在绮丽阁的暗牢里,有的是法子叫人生不如死。
阿缦强忍着远超她身体负荷的痛楚,汗水与血水流淌进了她的眼眶,强烈的酸涩感在其中迸发,那是一种眼膜几近碎裂的疼痛感。
但,若问她是否后悔......
她清晰的知道,她不悔。
那道暗门被匆匆打开了,光明短暂的渗透其间,片刻便湮没殆尽。
仲声仓皇的跑了进来,一眼便看见了十字架上的阿缦。
少女浑身皆被鲜血浸染,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好肉。
似是从深渊血海之中刚被打捞出来,奄奄一息。
他强忍着内心撕扯的痛苦,俯下身子恭敬的和杨广请安。
“殿下,找到许小姐了。”
杨广立刻便做直起了身子,挥了挥手,让狱卒停手,示意让仲声接着说。
“许小姐今晨以临海王女的身份,出席了陈叔宝的庭审,使得他脱险......我们暗中埋的线也没有成功牵制住陈叔宝。”
杨广闻言冷笑两声,青筋凸起,眼中尽是凌厉的寒光。
“继续说。”
仲声犹豫片刻,又道:“殿下,我们的位置被许小姐暴露了。现城门封锁,已有大批精兵在城中搜索我们。”
杨广扶着握把,倏然从座位之上遥遥直立起来。
他的声线冷漠矜贵到了骨子里,越过满地的累累尸骨,华丽腐朽至极。
“联系暗桩,先撤出建康。”
“届时,再杀回来。”
临近正午,今日空中的明日却被云层所遮蔽,久久不见其踪迹,故而行于半道之上,沁人心脾的凉风习习不断。
许念朝几人被宣帝的车驾从御道街接入了宜阳门。
御道街的两边建造的皆然是百官的府邸,它们整齐的坐落于建康城最为繁华,治安仅次于皇城的地段。
府邸的位置、大小亦都是有讲究的,肉眼便可见得其尊卑差别。
各府门前守门的小厮都好奇的望着这一幕,暗自猜测又是宫中哪位贵人的车驾。
入了宜阳门后又行驶了一段时间,直到行至东华门前,才撤去了车驾。
门内便是宫城。
几人遂然徒步行走。
几兄弟中间夹着个许念朝,这其中的氛围自然是说不出的古怪。
陈叔宝原本在马车上忍了一路,但如今最终还是没有忍住。
他围在少女的身侧,试探的问道:“你真是我的侄女吗?”
陈叔达轻咳两声,轻轻扯着陈叔宝的衣袖,温声提醒陈叔宝道:“皇兄,宫中人多眼杂。”
许念朝抿着唇,视线在身侧两人之间转圜,最终落在了陈叔达身上。
这陈叔达于人与人之间态度的差异,还真是隔了个千秋啊。
对她便是厌恶冷淡,对陈叔宝便是温和亲近。
不过,她到底也没细想,毕竟二人乃是血缘至亲,亲近一些也是正常的。
陈叔陵被三人忽略的彻底,便索性落在了队伍最末,他暗暗凝视着不远处的宫装少女,心中隐隐压着怨气。
紧随其后的便东厂的李寅了,他扬着几分若有似无的笑意,挑衅的走近了陈叔陵,轻声道:“洒家说什么来着......”
话锋一转,他拍了拍脑袋,似是遗憾。
“哎呀瞧洒家这记性,不过想来二殿下应该是记得的。”
陈叔陵气的抽了抽嘴角,加快了步子,他不想理会眼前这惯会踩低捧高的阉人。
几人很快就行至了宣政殿,孟周正守候在门前。
见几人来了,他连忙上前迎接,直言道:“龙颜大悦,殿下们请进吧。”
众人心中皆有了底,挥了挥衣袖,理了理仪容便入内了。
宣帝周正的坐在顶端的龙椅之上,手中未闲,仍批阅着奏疏。
岁月并未在他的面庞之上留下过多的痕迹,依稀得以窥见年轻时的俊美无滔。
听到响动,他便放下了手中的毛笔,将视线落在堂中那名少女身上。
她的面容,真是熟悉的叫人心口一颤。
真真是......像极了他那位已故许久的无能侄子。
几人行了礼,他也无意刁难,便吩咐了平身赐座。
“孩子,流落在外一定很辛苦吧。”
那高高在上的男人慈眉善目,温声细语,似乎对少女真的心疼至极。
“回皇上的话,草民并不辛苦。”
许念朝低顺着眉眼,不卑不亢的回应道。
陈顼的眼中起了几分兴味,此女看起来修养得当,不像是流落在外的难民。
“你便同你兄长一同称呼朕皇爷爷便好。”
“走近来叫朕好好看看。”
许念朝不敢犹豫,欠了欠身,步履优雅的走近了一些。
“真像啊。比你兄长更像我那好侄子。”
宣帝的眼中适时流露出几分惆怅,似乎是在缅怀着些什么。
许念朝一时忘记回避龙颜,怔怔的望着陈顼失了神。
历史上的陈宣帝不择手段的踩着其侄子陈伯宗的身躯上位,其冷漠无情的程度,令人胆寒到发指。
......如今却能这般岁月静好的说出这番话。
原来帝王之间的情感,是用时局来衡量的。
你若有用,便能纵你,宠你,将你捧到云上,若是无用,甚至形成阻碍,那便将你摔入泥中。
陈顼并不在意许念朝的失礼,甚至望向她的眼神越发柔和。
片刻之间,他大手一挥写下圣旨。
书写完之后,便吩咐李寅前来宣读,一并昭告天下。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今终寻得已故临海王女,朕心甚慰。王女钟灵毓秀,性情温顺,故册封为朝露郡主。赐郡主昭华宫居住,黄金万两,绸缎千匹。钦此!”
许念朝跪下谢恩了,端着浅笑,心中却无波澜。
她真的是如表面上那番得到了圣上的喜爱吗?
当然不是,这只是一个警示。
若那临海嗣王造反,那第一个死的便是被囚于宫中的她。
“过几日,朕会为你在宫中举办一个盛世宴会,让王公贵族识得你,顺便为你接风洗尘。你的王兄,临海嗣王,届时亦会抵达。”
“十几年了,你们兄妹二人总算能聚一聚了。”
许念朝闻言,笑意总算真切了几分。不论她那王兄是否真是穿越之人,但总之生活添了几分盼头。
接下来,宣帝又夸赞了他的几位儿子,此事做的好,且随便施了一些赏赐。
摒退了众人之后,陈顼盯着眼前的奏折相看许久,直到墨珠落在纸上渲染开,却也未曾落笔。
“朝露郡主,如今多大?”
他抬起头,意味不明的问身边随侍的李寅。
李寅算了算,才答道:“回皇上的话,应该是同临海嗣王一般大,大抵十五六岁。”
宣帝心中隐隐落成一番猜测,只是并无依据,细来想之,有几分荒唐。
“罢了,你也下去吧。”
他摇了摇头,甩去心中那番杂念,重新将注意力放在了眼前的文字之上。
李寅正要领旨下去,宣帝又叫住了他。
“那封血书,现在何处?”
“回皇上,在史官那处。”
李寅一头雾水的看着面无表情的男人,只觉得这两年他越发的令人捉摸不透了。
“叫他早些送来吧,朕需要验证一些旧事。”
“是,皇上。”
李寅默默的退了下去。
出了大殿,他又觉得此事无论如何都得汇报与皇后娘娘。只是他刚没走几步,便忽的觉得肩头一重,接着便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