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冷雨，敲打在教室窗玻璃上，凝结成一道道蜿蜒的痕迹，像极了未干的泪痕。
物理竞赛成绩张贴栏前，人群熙攘。苏红的名字高悬全省第三的位置，红纸黑字，清晰夺目。
“恭喜啊，苏红！“同学们的祝贺声此起彼伏。
苏红勉强笑了笑，唇角上扬的弧度有些僵硬，目光却像迷失的航船，在人群中急切地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没有他。喜悦如同被雨水打湿的纸张，沉重得飞扬不起来。
她转身跑向计算机房，铁门紧锁，冰冷的锁孔里窥不见一丝光亮。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她想起童立母亲日益沉重的病容，想起他近来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
她撑着那把修补过的蓝色雨伞，冲入雨幕，直奔市人民医院。雨水浸湿了她的鞋袜，冰冷的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心头。
在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走廊尽头，她看到了童立。
他蜷在冰凉的塑料椅上，瘦削的背影在昏暗灯光下显得格外单薄。就着昏暗的廊灯，他正专注地在一本厚厚的习题集上演算。苏红一眼认出，那是她送给他的《全国信息学奥林匹克联赛精选精解》——书页边缘已经微微卷起，空白处密密麻麻写满了他的批注。
他的左手边，摊开着那本她借给他的《算法导论》，书页间还夹着她当初留下的粉色荧光索引贴。右手边的笔记本上，则工整地抄录着复杂的算法伪代码和优化思路。
他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轮廓分明，高挺的鼻梁投下淡淡的阴影，紧抿的嘴唇透着一股倔强，握笔的姿态异常执拗，仿佛要将所有的难题都在这方寸之间演算清楚。
护士站里，一位年长的护士压低声音对她说：“那孩子，不容易。他妈昨天夜里转重症监护室了，手术押金就要五千。他昨天在缴费窗口那儿，站了整整一个下午，手里就攥着这本习题集...“
苏红攥紧了口袋里那两张准备请他吃庆功宴的百元钞票，目光落在他微微颤抖的笔尖上。那一刻，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摸到命运的重量，它冰冷、坚硬，不容置疑。
她最终没有上前打扰他，只是默默将雨伞靠在墙边，转身走进雨幕。而就在她离开后不久，护士站的电话响起，值班护士接听后朝童立招了招手：“你留的网吧电话，说有急事找你。“
童立快步走过去，听筒里传来网吧老板急促的声音：“急需数据库修复高手，明早交货，报酬三千，来不来？“
他看了一眼重症监护室紧闭的门，咬了咬牙，眼底闪过一丝决绝：“半小时后到。“
城市的另一隅，一家烟雾缭绕、充斥着键盘敲击声的网吧角落里，童立正对着屏幕上一行行飞速滚动的代码。屏幕的幽光映在他年轻却写满倦容的脸上，眼下的青黑在蓝光映照下愈发明显。
网吧老板是个面冷心热的中年人，拍了拍他的肩：“这单急活，数据库修复，明早交货，预付你三千。你妈的手术，拖不起。“
窗外的雨声淅沥，敲打着童立内心的焦灼。他想起此刻的苏红，大概正站在领奖台上，接受属于她的掌声与荣光。她应该像星辰一样熠熠生辉。这个念头像微弱的火苗，支撑着他近乎麻木的手指在键盘上持续舞动，仿佛在编织一张能网住希望与未来的密网。
凌晨三点，程序最终测试通过。老板如约递来一个厚厚的信封。童立接过时，手指因过度疲劳和情绪激动而抑制不住地颤抖。
他冒雨冲回医院，直奔缴费窗口，将厚厚一沓钞票递进去。收费员清点后，抬头对他说：“手术押金五千，你这里交了四千，还差一千。“
童立一愣，正要解释，收费员指了指旁边的护士：“刚才这位护士帮你垫了一千，说是你先拿去应急的。“
值夜班的护士走了过来，语气平静：“傍晚有个挺清秀的姑娘来过，梳着马尾辫，眼睛很大很亮，留下一个信封，说是物理竞赛的奖金，让你先紧着手术用。“她将一个装着十张百元钞的信封递给童立，“我替你垫上这一千，现在物归原主。“
童立展开夹在钞票里的纸条，苏红清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先救阿姨。我的庆功宴，永远为你留位。“
编程竞赛前日，黄昏时分，雨势渐歇。童立带着他连日熬心血完成的“医院智能后勤管理系统“的软盘，找到了张老师。
系统界面简洁，功能却直指核心——病床周转优化、药品物流追踪、急救车最优路径规划…每一个模块，都源自他在医院陪护时刻骨铭心的体悟与观察。
张老师仔细查看了演示，镜片后的目光从惊讶转为凝重，最终化为一声长叹：“童立，这系统的前瞻性和实用性，远超你的年龄…甚至超越了许多商业软件。你是个真正的天才。“
他话锋一转，从抽屉底层取出一份装帧简朴却透着份量感的招生简章，封面印着某顶尖军校的徽章。“但是，孩子，有件事，你必须知情。“
他的手指点向其中一行加粗的条款：“'穹顶'国家绝密人才储备计划，主攻前沿信息对抗。他们正在寻找像你这样的苗子。但条件是…极其苛刻。一旦入选，意味着至少十年的绝对隔离，与外界的一切联系都将切断。你的过去，可能都需要被彻底封存。“
窗外的雨声忽然变得震耳欲聋，盖过了童立骤然失控的心跳。他透过办公室湿漉模糊的窗玻璃，仿佛看见苏红正撑着那把蓝伞，提着保温饭盒，笑盈盈地穿过雨帘向他走来，发梢闪烁着细碎晶莹的水珠。
“如果你选择了这条路，“张老师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敲打在童立命运的十字路口，“就意味着，要与你的过去，进行一场漫长而彻底的告别。“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轻响，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
苏红带着一身湿润的雨汽站在门口，脸上洋溢着轻快的笑容，眼睛弯成月牙，扬了扬手中的准考证：
“我就知道你肯定在这儿！给，明天编程竞赛的准考…“
她的声音，她的笑容，在看到童立手中那份印着庄严徽章的简章，以及张老师脸上那前所未有的严肃表情时，瞬间凝固在脸上，眼中的光彩渐渐黯淡下来。
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但这一次，房间里寂静无声，三个人都清晰地听见了——命运齿轮重重扣合、转向的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