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怀道搁下笔,墨迹未干的调度令摊在案上。他抬起手,指节因久握毛笔而微微发僵,腕骨处还沾着一点芝麻酥碎屑——那盒子从昨夜起就没合过盖,被翻来覆去地挪动,像他此刻的思绪一样不得安歇。
幕僚甲捧着名册进来时,靴底带进一串湿痕。外头雪未停,檐下冰凌垂得比人高。
“南巷稻草铺至三分之二,余段路面结冰难固。”幕僚甲声音发紧,“牛车通行恐有倾覆之险。”
秦怀道没抬头,只问:“鼓手名单核对完毕?”
“三百人中,查出十七人误报番号,五人昨夜饮酒过量,今晨未能起身。”
他终于抬眼:“程公答应的战鼓架子,到了几成?”
“午前已运到二十副,其余尚在改装。军中校尉说,按您画的图样加固了横梁,承重可抗风三级。”
秦怀道点头,站起身,月白锦袍下摆扫过案角玉佩,发出轻响。他径直走向库房,身后两名幕僚快步跟上。
库门推开,油布堆叠如山,却明显矮了一截。他伸手一数,备用鼓架仅存十二副,不足预估三成。
“传话东华门外,让军中再调五十副半成品连夜送来。”他转身就走,“另命老匠人带上工具,准备拆旧料应急。”
刚回书房,小厮跌撞闯入,单膝跪地,发梢滴水,在青砖上积成一小滩。
“东华门外……牛车翻了两辆!鼓架断了五副!读祝台围栏……被人拆了一半!”
屋内三人同时静住。
秦怀道缓缓将折扇插回腰间,那是他每次要冷静时的动作。扇骨磕在玉佩上,发出短促一响。
“你亲眼所见?”
“小的奉命巡查路线,见两车侧翻于雪沟,木架断裂处新茬未冻,应是刚坏不久。读祝台西侧围栏四根立柱被卸下,螺钉散落原地,无拖拽痕迹,似是熟手所为。”
秦怀道闭了闭眼。
不是天灾。是有人在他眼皮底下动手脚。
他抽出一张空白札记,提笔写下三行字,撕成三片,分别递出。
“你持此令去找军中校尉,调三十人封锁现场,不准任何人靠近残车与鼓架。”
“你去西坊找魏大人留下的随从,取他昨日未交的注释纸,就说‘方位有变,需补备案’。”
“你立刻去府库,清点所有旧木料与铁箍,能用的全拉去北坛。”
小厮颤声问:“要不要报礼部?”
“报了,典礼取消。”秦怀道盯着案上动线图,手指重重压在“东华门”三字上,“不报,还能抢回来。”
他披上蓑衣,推门而出。
风雪扑面,瞬间打湿半边衣襟。他踩着积雪疾行,脚下发出咯吱闷响,像某种东西正在断裂。
东华门外,火把已被吹灭大半。两辆牛车横卧沟中,一头牛挣脱缰绳,正低头啃食雪下的干草。断裂的鼓架散落四周,木料扭曲,榫口崩裂。五副,不多不少,恰好卡在最低配额边缘。
秦怀道蹲下身,指尖抚过断口。裂纹整齐,非外力撞击所致,而是木材内部已有暗伤。
他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问工头:“这批鼓架,是谁负责验收的?”
“是礼部派来的监工,签了字才入库。”
“名字。”
“姓张,名德禄。”
秦怀道眯起眼。这名字,昨晚核对名单时出现过,隶属礼部器物司,背景干净,履历清白——干净得反常。
他站起身,拍掉手上木屑:“先把牛换掉,残车拖走。备用鼓架呢?”
“程将军的人刚送到三十副,正在组装。”
“不够。”他望向北坛方向,“读祝台那边怎么样了?”
“老匠人带着徒弟去了,说最多一个时辰能重新立柱。”
秦怀道点头,正要开口,远处又有人影奔来。
是留守读祝台的小厮,手里拎着半截木条。
“大人!这围栏……不是被人拆的。”
“什么意思?”
“我们检查地基,发现四根立柱的承重榫全被蛀空了!虫洞从内部蔓延,表面刷了漆遮掩。若再晚半日,哪怕一阵强风也能吹倒!”
秦怀道接过木条,指腹摩挲虫洞边缘。孔道细密,呈螺旋状,是专吃硬木的“铁线蚁”,常见于南方潮湿林区,长安极少出现。
谁能把这种虫子精准养在四根立柱里?
他忽然笑了一声。
多巧啊。他刚接手春社筹备,就碰上材料腐朽、运输事故、人力错漏——每一件都够写份检讨,但加起来还不至于问责;偏偏今晚集中爆发,像是有人掐着时辰,等他调度最松懈时下手。
可惜,他们忘了他最不怕的就是“倒霉”。
他掏出折扇,垫在后颈,仰头看天。雪还在下,落在脸上即化,像某种无声的嘲讽。
“去告诉军中校尉,所有鼓架全部拆开检查榫卯。”他声音平静,“凡是发现虫蛀或暗裂的,当场焚毁,记作‘试用损毁’。”
“那……明日大典怎么办?”
“用程咬金的战备品。”秦怀道掸了掸袖口泥点,“就说临时更换制式,更显威仪。”
他转身走向北坛,脚步沉稳。
读祝台下,老匠人正指挥徒弟固定新立柱。秦怀道走近,蹲下查看地基槽。
“这木料,是从府中修缮库拿的?”
“是,都是去年翻屋顶换下来的柏木,结实着呢。”
秦怀道伸手摸了摸新柱底部,指尖触到一丝异样。他用力一抠,一块薄木片脱落,露出内里泛黄的芯材。
他盯着那块芯材,良久,轻轻吐出一句:
“我就是想偷个懒啊。”
可偏偏,连这点愿望都被堵死了。
他站起身,将手中木片扔进火盆。火焰猛地一跳,映亮他半边脸。
“所有人听令。”他声音不高,却穿透风雪,“今晚所有物料,未经我亲自查验,一律不得安装。军中人马分三班轮守,每半个时辰巡一次路线。读祝台、鼓架点、牲礼道,三点并重,失职者——”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
“——自去程将军营里领三十军棍。”
没人敢应声。
他最后看了眼尚未完工的读祝台,转身走向库房方向。
雪地上,留下一串清晰脚印,笔直向前,未曾迟疑。
他的月白锦袍早已沾满泥水,发髻散乱,碎发贴在额角。手中令旗紧握,旗面一角被风吹起,露出内层缝着的一小块黑布——那是昨夜刺客留下的断刃包裹布,他顺手裁了做标记。
此刻,他站在东华门外的雪地里,指挥工人拖走最后一辆残车。远处火把晃动,人影奔忙,鼓架半成品堆成小山。
一名军士跑来报告:“校尉说,已查出七副鼓架有问题,全按‘损毁’处理。”
秦怀道点头,正要说话,忽见北坛方向一道黑影闪过台基。
他眯起眼。
那身影动作极快,蹲身、撬柱、抽物,一气呵成,竟与昨夜刺客手法如出一辙。
秦怀道慢慢握紧令旗,指尖嵌入布面。
风雪中,他嘴唇微动,却没有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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