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怀道的手指还停在半空，礼部尚书正等着他回答“先左后右”还是“先右后左”，可他的脑子已经飘到了城南牲口市——迎神那一圈走下来，八辆牛车得提前多久进宫？万一有胡使晕在半道，是让他继续跪着等仪式结束，还是当场抬出去？昨夜背的那些口诀，此刻像一群没头苍蝇，在他脑子里撞来撞去。
“我就是想偷个懒啊……”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怎么每次装完孙子还得接着当孙子？”
正想着要不要干脆说“按风向定左右”，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沉重、豪迈，带着点踢门槛的节奏。紧接着，书房门“砰”地一声被踹开，震得案上芝麻酥盒子跳了一下。
“听说你接了春社差事？”程咬金大步跨进来，双斧往墙角一靠，嗓门震得梁上灰都快落下来，“好小子！这回可躲不了啦！”
秦怀道缓缓把手放下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鲁国公，您这破门而入的习惯，是不是该改改？上次把我那本《烤羊三十式》震掉了页，至今还没补上。”
“小事！”程咬金一屁股坐在案边，顺手抓了块芝麻酥塞嘴里，“军中兄弟都说，秦二郎如今是‘典礼专业户’，连风向都能算进礼制里，了不得！”
秦怀道苦笑：“了不得的是我自己把自己坑了。礼部只给张纸，户部只批个名，人呢？物呢？鼓架要二十副，牛车八辆，还得防雨布遮阳棚，谁出钱？谁出力？总不能让老百姓扛着鼓进宫吧？”
“这叫事儿？”程咬金猛拍桌子，差点把茶杯震翻，“我军中闲置战鼓三百面，拆了架子就是现成的鼓架！屯田营五百老兵闲着种菜，调三百来给你拉车搭棚，还能顺便练练队列！”
秦怀道眼睛一亮：“你不怕兵部查你挪用军资？”
“查？”程咬金嗤笑一声，“我程某人带兵这么多年，哪次打仗不是‘临时征用’‘战备损耗’？这点小操作，写个‘演习演练礼仪协同’的条子，盖个印就过去了！再说了——”他压低声音，“陛下都让你协理春社了，谁敢拦？拦的就是不支持皇恩浩荡！”
秦怀道忍不住笑了：“你这逻辑，比礼部尚书还好使。”
“那当然！”程咬金得意地翘起胡子，“咱们大唐办典礼，难道还要老百姓掏钱？荒天下之大谬！明日我就派人送材料上门，牛车、木料、油布，全齐了！你要多少人，报个数，我让校尉带队来听令！”
“三百够了。”秦怀道终于松了口气，“最好挑些手脚利索、识字的，到时候还得发号施令。”
“放心！”程咬金站起身，拍拍他肩膀，“我给你派最机灵的——去年偷看兵书被我发现的那个小兵，认得‘东’‘西’‘前’‘后’，还能画路线图！”
秦怀道刚想说“那比我强”，门外又响起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不同于程咬金的横冲直撞，这人走得极稳，每一步都像丈量过似的。
下一秒，魏征提着个布包走了进来，青衫未湿，靴底却沾着薄雪。
“外面下雪了？”秦怀道愣了下。
“刚起。”魏征把布包放在案上，打开，露出一卷竹简，“我路过礼部档房，听见你在调度人力，特来送点东西。”
程咬金咧嘴：“老魏你也来凑热闹？咱俩一个出人，一个出书，秦二郎这春社大典，怕是要载入史册了！”
魏征不理他，直接翻开竹简：“你昨日提议‘读祝官面南’，立意甚好，但若无人佐证，恐遭非议。高宗朝吐蕃请盟时，曾因外使众多，特设南向宣诏台，此事载于《起居注》卷十二，我已摘录。”
秦怀道接过一看，果然清清楚楚写着“以南台宣诏，使远客仰视而敬”。
“还有，”魏征继续道，“你说‘礼贵时宜’，此语出自《礼器》，郑玄注曰：‘随时损益，不失其正。’单引前句易被曲解为轻慢祖制，若将注文并列呈奏，便无可指摘。”
秦怀道连连点头：“妙啊！这就好比……打官司不能只说‘我觉得对’，还得拿出律法条文。”
“正是。”魏征提笔在纸上写下三处可用典故，“迎神减匝，可援引贞观三年祈雨礼，因天降微雨，改三匝为一匝；牲礼移位，亦合贞观六年避风案例。你只需将这些汇成奏疏备案，日后纵有攻讦，也动摇不了根基。”
程咬金听得直挠头：“你们文官说话咋这么绕？就不能直接写‘因为风大，所以挪地方’？”
“写了你就懂了？”魏征瞥他一眼，“你以为礼部尚书是傻的？他要的就是你没依据，好拿‘违制’二字压你。”
秦怀道笑着把纸收好：“有您这三笔，我这条命算是保住了。”
魏征却没笑，反而正色道：“礼不在繁简，而在人心知敬。你改动旧制，不是为了省事，而是为了让礼真正为人服务。这一点，你做得对。”
屋内一时安静。
程咬金忽然一拍大腿：“哎！既然人都齐了，不如现在就把明日调度定下来？我让人带图来！”
话音未落，门外小厮匆匆进来：“程爷，您府上马夫说，三十辆牛车已备好，就等您下令出发。”
“这么快？”秦怀道惊讶。
“那当然！”程咬金咧嘴一笑，“我早猜到你会接这差事，昨儿就让底下人准备着了！”
秦怀道看着他，忽然觉得这胡子拉碴的大汉，比礼部尚书靠谱多了。
“那行，”他翻开幕僚刚送来的动线图，“迎神路线从三匝减为一匝，起点设在东华门内，终点至北坛前。二十副鼓架沿路分布，每五十步一组，由军中鼓手负责击节——程公，您的人能准时到位吗？”
“包在我身上！”程咬金掏出个小本子，居然还画了草图，“我把三百人分成六队，每队五十人，自带干粮水囊，天不亮就进宫布阵！”
“好。”秦怀道继续道，“牲礼八车，需提前两个时辰入宫，走南巷偏道，避开主街人流。魏大人，您看路线是否妥当？”
魏征低头看了看图：“南巷可行，但需注意路面结冰。若牲畜滑倒，反成笑柄。”
“加铺稻草。”秦怀道立刻补充，“再派十人沿途巡查。”
“还有，”魏征指着图上一处，“读祝台若设东侧高台，需加围栏，免得使臣挤撞失仪。”
“加！”秦怀道提笔就记。
三人围着图纸，你一言我一语，原本杂乱无章的筹备事项，竟在半个时辰内理得清清楚楚。
暮色渐沉，窗外雪花越下越大，书房内灯火通明。
程咬金临走前拍了拍秦怀道肩膀：“明日我亲自押车，第一辆就拉鼓架！你只管安心睡觉！”
魏征则留下那卷竹简和一张写满注释的纸，只说了一句：“若有疑问，随时遣人来问。”
门关上后，秦怀道独自坐在案前，手中握着那张札记，指尖轻轻摩挲着边缘。月白锦袍上的芝麻酥屑还在，玉佩静静躺在案角，映着烛光微微发亮。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刚才一直忙得没空揉太阳穴。可奇怪的是，脑袋居然不疼了。
“这班，好像也不是不能上。”他低声说完，提起笔，蘸墨写下第一条调度令：
“明日卯时三刻，军中人马由东华门入，持令旗者为秦府幕僚甲，验符通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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