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含元殿前,百官鱼贯而入,秦怀道踏进丹墀时,手中折扇正轻轻敲着掌心,三下为一组,节奏不乱。他昨夜默背口诀至三更,此刻脑中流程如走马灯般流转,连脚步都比往日稳了几分。走到五品官位前,他不动声色地低头一瞥——靴尖距白玉砖界线恰是一寸,不多不少。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抬手将折扇插回腰间,动作利落,再不见半点惫懒模样。
礼部侍郎清了清嗓子,展开黄绢:“春社大典,依《开元礼》旧制,迎神由中门入,献牲于北坛,主祭执笏面北,三揖再拜……”
话音未落,秦怀道忽然上前半步,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敢问大人,贞观八年春社,为何正五品以上官员立东阶面西?若依《仪注》,应北向执笏才是。”
满殿一静。
礼部侍郎顿住,眉头皱起:“此乃临时调整,因风向有变,非定制。”
“哦?”秦怀道从袖中抽出一本薄册,“那请问,礼部档册庚三七号,是否记载‘当日燎烟倒灌,吐谷浑使者咳喘不止,陛下亲命移献牲位至侧风口’?此事记在备忘录上,墨迹尚新,编号可查。”
他话音刚落,魏征目光一凝,悄然抬眼看向李世民。后者正端坐龙椅,指尖轻点扶手,神色莫测。
礼部侍郎脸色变了变:“即便如此,也是权宜之计,岂能作为常例?”
“谁说要作常例?”秦怀道摇头,“我只是想问,既然八年前能因风改位,今日为何不能因人设仪?今岁胡使云集,突厥、高昌、吐蕃皆派重臣来贺,若按旧制,迎神环节需绕行三匝,耗时半个时辰,站位又密,万一有人晕眩失仪,岂非自损国体?”
一名老臣冷哼:“你这是怕胡人看不懂咱们的礼!”
“不,”秦怀道坦然道,“我是怕他们看懂了,笑我们死板。”
殿内顿时一滞。
程咬金坐在后排,听得咧嘴一笑,差点拍腿叫好,硬是忍住没出声。
又有言官出列:“秦员外郎年轻气盛,妄改祖制,莫不是想博出头?”
秦怀道不恼,反而笑了:“我若真想出头,昨儿就该穿红袍戴金冠,扛个锣鼓进宫,边敲边喊‘各位大人快来看我改革礼仪啦’!何必费劲扒拉翻八年前的旧档?”
众人一愣,随即有人憋不住笑出声来。
那言官涨红了脸:“你!轻慢典礼,成何体统!”
“体统当然要紧。”秦怀道收了笑,正色道,“可什么叫体统?是让一群老头子站半个时辰站到腿抽筋,还是让外国使节看得昏昏欲睡,回去写奏报说‘大唐礼仪繁复,劳民伤财’?礼贵诚敬,不在形式。孔子都说‘礼,时为大’,咱们总不能一边念着圣贤书,一边把‘时’字抠掉吧?”
魏征微微颔首,嘴角竟也牵动了一下。
李世民终于开口:“秦卿之意,是要简化流程?”
“不敢称简化,只求合理。”秦怀道拱手,“臣建议:迎神路线由三匝减为一匝,省去冗余转身;献牲方位移至东南风口,避烟尘倒灌之患;主祭立东阶面西,既合历年实情,又便于胡使观礼。其余环节,一依古制,纹丝不动。”
礼部尚书立刻反对:“此举虽便,却违《仪注》明文,恐遭非议。”
“那您说,”秦怀道反问,“要是今天刮西北风,燎烟直扑陛下面门,您是坚持按书站,还是赶紧挪地方?”
“这……自然以陛下安危为重。”
“对啊。”秦怀道摊手,“所以咱们不是不要礼,而是要让礼活起来。死守条文叫抄作业,因地制宜才叫考试答题。”
殿内又是一阵低笑。
程咬金终于忍不住,猛地站起身,嗓门洪亮:“陛下!去年校场阅兵,十六方阵绕来绕去,转得人头晕眼花,您不也说‘改!’改成八阵直进,威风八面!现在搞个春社,反倒缩手缩脚?难道咱们大唐,只能打仗讲实效,办典礼就得装木偶?”
这话粗中有细,句句戳在点上。李世民抚须大笑:“好一个‘装木偶’!程爱卿说得痛快!”
他目光转向秦怀道,眼中已有赞许:“秦卿所议,确有见地。礼非僵物,贵在得宜。既能保庄重,又利施行,何乐不为?”
礼部尚书还想争辩,却被李世民抬手止住。
“春社事宜,”皇帝朗声道,“交由秦怀道协理,务求周全。礼部配合,不得推诿。”
圣旨既下,群臣再无异议。
秦怀道躬身领命,退回归位。手中折扇已收拢,轻点掌心,节奏依旧稳定。他抬头望了一眼殿顶横梁,阳光透过高窗洒下,映得梁上彩绘熠熠生辉。
魏征默默看着他,良久,低声自语:“这小子……还真把礼给讲明白了。”
程咬金凑过来,低声笑道:“我说老魏,你当初弹劾他‘不务正业’,现在咋不骂了?”
魏征瞪他一眼:“他若一直躺平,我骂到他退休。可如今肯做事,还做得像样,我为何还要挑刺?”
“嘿嘿,”程咬金摸胡子,“我就说嘛,秦二郎不是真懒,是懒得太有水平。”
这时,礼部尚书缓步走来,脸上虽仍有几分勉强,语气却已松动:“秦员外郎,迎神环节是否需增设鼓乐,以彰声势?”
秦怀道点头:“可以,但鼓点不宜过密,以免压过祝文。建议用太簇调,三通鼓毕即止。”
“嗯。”礼部尚书记下,“献牲之后,饮福酒环节,是否仍由鸿胪寺引导?”
“不必。”秦怀道答,“让礼宾郎提前站位,手势指引即可。鸿胪寺官员忙于接待胡使,不必多增负担。”
“有理。”礼部尚书略一沉吟,“那……读祝官站位,是否照旧在北?”
“不。”秦怀道摇头,“建议移至东侧高台,面南而立,声音可传全场。且背景为朱墙,视觉醒目,胡使仰视,更显庄重。”
礼部尚书眼睛一亮:“此策甚妙!”
两人低声商议,条理分明。周围官员原本冷眼旁观,此刻也不禁侧耳倾听。
李世民远远望着,嘴角微扬,对身旁内侍道:“去,把朕案上的那盒芝麻酥送去。”
内侍领命而去。
秦怀道正说着,忽觉有人递来锦盒,打开一看,正是昨夜吃剩的那种芝麻酥,还带着温热。他一愣,抬头望向御座,李世民已别开视线,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他低头看着那盒点心,忽然觉得,这差事好像也没那么难熬。
至少,比熬夜改PPT强。
他拿起一块芝麻酥,咬了一口,酥屑落在月白锦袍上,也没掸。腰间玉佩随着呼吸轻轻晃动,发出细微脆响,像是某种节律初成的信号。
礼部尚书还在问:“迎神第一揖,是先左后右,还是先右后左?”
秦怀道咽下口中食物,正要回答——
他的手指忽然停在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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