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怀道的手指还压在那本《春社行事历》的三角刻痕上,指甲边缘微微泛白。他没动,也没睁眼,但呼吸早已不是方才那副装死般的绵长平稳,而是短促、浅浅地起伏着,像锅里快烧干的水,咕嘟咕嘟冒泡。
过了半晌,他忽然抬手,把折扇从后颈抽出来,往案上一拍。
“张伯!”
声音不大,却把外间候着的老仆吓得一个激灵。张伯端着茶盘刚跨过门槛,手腕一抖,盖碗磕在托碟上“叮”地一响。
“公子?”
“去库房,把所有跟‘礼’字沾边的书都搬来。”秦怀道终于睁眼,眼神清明得吓人,“什么《开元礼》《大唐仪注》《五礼精义》,能找出来的全拿来。对了,别拿那种金丝楠木匣子封着的——我怕打开一看,里面写着‘传之后世,不可轻示’,我看了就得背祖宗十八代。”
张伯愣住:“公子这是……要开始学了?”
“不然呢?”秦怀道冷笑,“难不成等三月初五那天,我穿着月白袍子往东阶一站,突然天降神启,自动开口念祝文?再说了,我若搞砸了,史官写一句‘秦某失仪,致胡使哄笑’,我爹秦琼的脸可比我的皮还绷得紧。”
张伯低头应是,转身欲走。
“等等。”秦怀道又叫住他,“剔掉那些讲‘诸侯冕旒十二旒,用玉二百八十八颗’的——我又不当皇帝,数珠子干嘛?重点留三块:谁站哪儿,说什么话,怎么拜。其他的,先堆着。”
张伯点头记下,脚步匆匆退下。
秦怀道盯着桌角那摞泛黄的旧档,伸手抽出最上面一本《品官祭祀通规》,翻到“春社”条目,刚读两句,眉头就拧成了疙瘩。
“凡正五品以上,立东阶,面西,执笏,三揖再拜……”他念完抬头,“什么叫‘三揖再拜’?先作揖三次再跪拜?还是作揖一次、拜一次,来回三套?这写书的人自己练过吗?”
他越想越气,干脆起身,一脚踢开椅子,走到书房空地中央。
“迎神环节,主祭由中门入,步东阶,立定。”他一边念,一边抬脚往前走,左脚踩线,右脚却歪出去半尺,腰间玉佩“啪”地撞在膝盖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哎哟!这破玉佩成心跟我过不去!”他解下玉佩往桌上一扔,重新站定,双手虚捧笏板状,深吸一口气,“面西——立——执笏——三揖——”
头一揖,尚算端正;第二揖,肩膀一耸,差点顺拐;第三揖时,他想着“再庄重些”,刻意挺胸收腹,结果腰杆一僵,脚底打滑,整个人往后一仰,幸亏及时扶住墙,才没坐地上。
“我这哪是学礼,是练杂耍!”他喘着气骂道,“现代开会迟到被罚站五分钟都嫌累,现在让我站着摆造型半个时辰?这比KPI狠多了!”
他瘫坐在椅子里,盯着天花板,喃喃道:“我就想偷个懒啊……怎么就这么难?”
门外传来脚步声,幕僚乙轻敲两下,推门进来,手里拿着几张草纸。
“公子,属下按您说的,把春社九节流程拆了,挑出最关键的五个节点,配上方位图。”他把纸摊开,“迎神、献牲、读祝、饮福、送神。其余的,比如‘执事者洗左耳’这种,咱们先不管。”
秦怀道瞥了一眼,图上画得倒是清楚,还标了“东阶”“西阶”“中门”字样,箭头密密麻麻,像极了他前世公司年会走位排练图。
“有点意思。”他坐直了些,“继续。”
“光看图不行,得练。”幕僚乙道,“建议公子每日演练三遍,形成肌肉记忆。另外,属下发现古文太绕,不如编个口诀,好记。”
秦怀道眼睛一亮:“你早该这么干!快说快说。”
幕僚乙清了清嗓子,念道:
“迎神三叩首,献牲左耳焚,
读祝面北立,饮福酒半巡,
送神退三步,莫踩白玉砖。”
秦怀道听完,愣了两秒,突然拍案大笑:“‘莫踩白玉砖’?你还怕我摔跤啊?”
“是怕您踩错位置,引发外交纠纷。”幕僚乙面不改色,“毕竟胡使都在场。”
“行,这口诀我记住了。”秦怀道笑着摇头,“不过‘酒半巡’是几个意思?喝一半?还是敬半圈?”
“饮福酒,只许小啜一口,象征性润唇即可。”
“那我要真渴了呢?”
“那就……忍着。”
秦怀道叹气,站起身:“再来一遍。”
他重新走到空地,按图示站好,口中念诀,动作跟着比划。起初仍不协调,手忙脚乱,走位偏移,但三遍过后,脚步渐渐稳了,手势也顺了些。
“迎神三叩首……”他低头作揖,动作虽僵,却已不歪斜,“献牲左耳焚……”双手虚捧,转向侧方,“读祝面北立……”转身向北,脊背挺直。
幕僚乙在旁看着,微微点头。
第四遍时,秦怀道竟一次走完全程,中途未错一步。他收势站定,额头沁出汗珠,胸口微喘,嘴角却扬了起来。
“嘿,我还真行?”
“熟能生巧。”幕僚乙递上帕子,“公子天资聪颖,只是此前未曾用心。”
“少来这套。”秦怀道擦了把汗,“我是被逼的。要是搞砸了,我不止丢脸,还得背上‘败坏国体’的罪名——到时候别说子孙三代不敢考科举,怕是连街边卖糖糕的都不愿嫁我。”
正说着,张伯抱着一摞书回来,轻轻放在案上,发出沉闷的“咚”声。
“公子,这些都是礼部近年用的实务文书,还有贞观八年春社的流程备忘录。”
秦怀道目光一凝,立刻翻开那本备忘录,手指顺着页边滑下,忽然停住。
“这儿。”他指着一行小字,“‘正五品以上,立东阶,面西’——和那本《行事历》一样。”
“可能是惯例。”张伯道。
“但为什么划三角?”秦怀道低声问,“清河崔氏的人做事,从不留无用记号。”
他沉默片刻,忽然抬头:“把那本《行事历》给我。”
张伯取来,他接过后,指尖再次摩挲那道刻痕,眼神渐深。
“幕僚乙,你刚才那口诀……最后那句‘莫踩白玉砖’,改一下。”
“改什么?”
秦怀道盯着书页,缓缓道:“改成——‘退步避三角,莫踏旧年痕’。”
幕僚乙一怔:“公子是怀疑……这标记另有玄机?”
秦怀道没答,只将书合上,轻轻搁在案头最显眼处,然后转身走向空地,重新站定。
“再来一遍。”他说,“这次,我要背下来。”
夜色渐浓,油灯摇曳,映着他反复练习的身影。他动作仍不完美,有时卡顿,有时走偏,但每一次失误后,都会停下来,翻书核对,再重新开始。
不知过了多久,他停下,拿起笔,在草纸上默写口诀,又画出行走路线。写完,抬头看向窗外。
檐铃静垂,无风不动。
他低头继续,一笔一划,写得极慢,却极稳。
“面西立,手执笏,三揖再拜……”他轻声念着,声音不再含讥讽,也不再疲惫,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认真。
他的发髻不知何时已被自己随手理正,几缕碎发也归入束带,月白锦袍整整齐齐,袖口沾的芝麻酥残渣早已不见。
油灯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挺拔如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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