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露水顺着屋檐滴落,砸在石阶上碎成八瓣。秦怀道还瘫在书房竹椅里,折扇从颈后滑到胸口,芝麻酥的纸包被压得皱巴巴,一角露出半块残渣。
他昨夜根本没回卧房。
幕僚张伯轻手轻脚进来,正要开口,门外已传来急促脚步声。一名内侍捧着黄绸卷轴疾步而入,嗓音清亮:“圣上有旨——礼部提名秦怀道为员外郎候选,专司春社大典礼仪统筹,即日起备询备考,不得推诿!”
秦怀道猛地坐直,玉佩撞上案角,“当啷”一声。
“等等。”他抬手,“您说谁?春社?哪个‘社’?是烧香那个社,还是杀猪那个社?我连祭天该跪左腿还是右腿都分不清。”
内侍不为所动:“陛下亲批:‘秦卿虽不言,然每行皆合古礼之精义。其谦退自持,尤见德厚。’请公子三日内赴礼部报到。”
说完,躬身退下,像来时一样干脆利落。
书房瞬间安静。
秦怀道低头看着自己沾着芝麻碎的袖口,喃喃道:“我就想当个闲人……怎么就这么难?”
他仰头靠回椅子,闭眼,深呼吸,再睁眼时眼神清明——然后立刻翻白眼。
“装病。”他竖起一根手指。
“前番您称头晕目眩,结果陛下赐匾‘亲民典范’,百姓还给您编了童谣。”幕僚甲摇头,“如今再倒下去,怕是要封您‘卧龙先生’,抬轿子上朝。”
“称疾呢?咳两声,说风寒未愈。”
“您昨夜刚和程将军喝到三更,府外小贩都能作证您醉后唱《采莲曲》,调子还跑得比马快。”
秦怀道咬牙:“远游养病总行吧?去岭南避暑,顺便看看荔枝长什么样。”
“侯君集刚贬为庶民,您就离京?朝中那些眼睛正盯着空缺呢。”幕僚甲叹气,“公子若走,别人只会说——秦二郎功成身退,心虚避嫌。”
秦怀道沉默片刻,忽然笑出声:“好家伙,我现在不去是‘圣眷优渥’,去了是‘勉为其难’,逃了就是‘心怀鬼胎’。这官不做也升,做了更升,躲都躲不出花来。”
“正是。”幕僚乙接过话,“公子如今已是风口上的烤羊腿——不动也熟。”
秦怀道抬手扶额,发髻早已散乱,几缕碎发垂在眼前。他懒得拨开,只问:“礼部员外郎,具体干啥?”
“掌吉凶宾军嘉五礼之仪,定章服、辨位次、纠失仪、导宾客,事无巨细,错一罚十。”
“听着像管婚丧嫁娶的账房先生。”
“差不多。但您这次管的是春社大典,百官列班,万民观礼,胡人使节都在场。一个站位错,可能引发外交纠纷;一句祝词漏,会被史官记一笔‘失仪’。”
秦怀道咧嘴:“那我要是把‘风调雨顺’说成‘风调不顺’呢?”
“估计就得改名叫‘秦不顺’,子孙三代都不敢考科举。”
他长叹一口气,抬手拍桌:“罢了!我原以为扳倒侯君集就能喘口气,谁知这才是开始。前有刺客砍门,后有圣旨砸头,我现在怀疑——是不是我爹当年欠了李家祠堂一口锅,这辈子让我拿命还?”
幕僚甲轻咳两声:“其实……此事未必是坏事。”
“哦?”秦怀道斜眼看他,“你又要说‘危机即转机’?”
“非也。”幕僚甲正色,“公子如今名声在外,无论做什么都被解读为‘深意’。若您接下此职,哪怕只是照本宣科,也会被视为‘重振礼制’;若您推辞,反而坐实‘恃功傲上’。不如顺势而为,把被动变主动。”
“怎么变?背三千条《大唐礼典》?还是学会用鼻孔闻香炉里的灰判断时辰?”
“不必全懂。”幕僚乙插话,“只需懂三点:谁该站哪儿,说什么话,什么时候闭嘴。其余的,自有礼部老吏操办。公子只需露面、点头、微笑,再适时说句‘此议甚妙’即可。”
秦怀道眯眼:“听起来……有点像我在现代开会时刷手机的样子。”
“本质相同。”幕僚甲点头,“都是假装听懂了。”
秦怀道终于笑了,笑完又叹:“可我连春社是哪天都不知道。”
“三月初五。”
“祭什么?”
“土地神。”
“流程呢?”
“迎神、献牲、读祝、饮福、送神,共九节。”
“祝文谁写?”
“礼部拟稿,您过目。”
“我要改一个字呢?”
“史官记‘秦公易一字而正国礼’。”
秦怀道扶额:“你们有没有发现,我现在就算放个屁,都会有人说是‘暗合天地节律’?”
“很有可能。”幕僚乙认真道,“建议公子近期饮食清淡些。”
秦怀道摆手,不再言语,起身踱步。月白锦袍沾着昨夜酒渍,腰间玉佩随着步伐轻响。他在书架前来回走了七八趟,突然停住。
“取礼部旧档来。”
幕僚一愣:“现在?”
“不然等圣上亲自来考我?”
片刻后,厚厚一摞文书堆上案几。封面写着《开元礼纂例》《春祀仪注》《品官祭祀通规》等字样,纸页泛黄,边角磨损。
秦怀道翻开第一页,密密麻麻的小楷映入眼帘。
“以笾豆之数,辨尊卑之等……凡三品以上用八簋六簠,四品以下四簋二簠……”
他眼皮开始打架。
“还有这个?”他指着一行小字,“‘执事者洗左耳,焚于坎’?谁的左耳?猪的?人的?为什么非得是左边?右边不行吗?”
“是牺牲的左耳,用于占卜。”
“那要是猪天生少一只耳朵呢?算不算违礼?”
“……属下不知。”
秦怀道合上书,揉太阳穴:“这么多规矩,比我公司KPI还复杂。早知道我就穿越成个农夫,种地总不会犯礼吧?”
“公子忘了,去年您蹲田埂啃羊骨,也被说成‘体察稼穑之艰’。”
“对啊!”他拍桌,“我吃个烧烤都能升官,现在搞不好背错一句祝词,还能封神!”
两人默然。
秦怀道盯着那堆书,忽然伸手抽出一本薄册,封皮写着《春社行事历·贞观八年版》。
他随手翻到中间一页,目光落在某处。
“咦。”
“怎么了?”
“这页被人用指甲划了个小三角。”他指着页脚,“不是墨迹,也不是虫蛀,像是故意刻的。”
幕僚凑近看:“可能是前任经手人做的记号。”
秦怀道摩挲着痕迹,若有所思:“贞观八年……那时候礼部尚书是谁?”
“好像是……崔大人。”
“崔?”他挑眉,“哪家的崔?”
“清河崔氏。”
秦怀道嘴角微扬:“难怪。世家最爱玩这些小动作,留个暗记,方便日后翻案时说‘历来如此’。”
他将书轻轻放下,抬头看向窗外。
阳光正好,檐下铜铃无风自动,叮了一声。
他没动。
良久,他重新拿起那本书,翻回被划过的那页,盯着那一行字:
“正五品以上,立东阶,面西。”
他低声念完,合上书,搁在案头最显眼的位置。
然后,他把折扇从胸口捡起,重新垫在后颈,整个人往后一靠,闭上了眼。
呼吸平稳,仿佛睡着了。
但他的左手,始终按在那本书上,指尖微微用力,压着那道指甲刻出的三角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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