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捧着火漆密报冲进大殿时,脚步带起一阵风,吹动了殿角垂帘。那封燕州急报刚递到御案前,李世民连看都没看,只抬手一挥,便命人将物证呈上。
一名金吾卫军官快步走入,双手托盘,其上横放一把短刃,刃身泛青,血迹已干,火漆印清晰可见——兵部三月批出,调令末尾赫然是侯君集的私印与亲笔签押。
“这把刀,”李世民声音不高,却像锤子敲在铜钟上,“出自你兵部库房,经你手拨付‘试锋损耗’,如今却出现在边关敌探藏身处,还沾着我大唐将士的血。”
他顿了顿,目光如钉子般钉在侯君集脸上:“你说,这是巧合?还是你早与外敌勾连,借刺客之手杀人灭口不成?”
侯君集嘴唇哆嗦,想开口,却被一股气堵住喉咙,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把刀被缓缓转向群臣展示。魏征冷眼盯着火漆印,忽然冷笑一声:“好一个‘试锋损耗’!一年十六次,次次都是三月初三批、三月十五销,连墨色都一样——尚书大人,您是把兵部当自家磨刀石使了?”
殿内顿时嗡声四起。
有人摇头,有人皱眉,更有几个年轻官员直接站出来怒斥“国贼误国”。程咬金虽不在场,但若他在,怕是要抄起斧子砸地三尺。
侯君集膝盖一软,跪倒在地,声音嘶哑:“陛下……臣纵有千错万错,也未曾通敌!此刀……此刀或许是遗失……”
“遗失?”李世民猛地拍案而起,“你库中兵器编号造册,每月清点,一把都不准少!现在告诉我‘遗失’?那你账上那十六笔‘损耗’,是不是也一并‘遗失’了?”
他环视百官,语气陡然沉下:“朕念你早年战功,屡次容忍你贪墨军饷、虚报人数、私调器械。可你竟敢动用朝廷资源雇凶行刺大臣,如今更牵扯边防要务——你让朕如何再忍?如何再信?”
话音落,满殿寂静。
秦怀道依旧靠着金柱,折扇垂在身侧,指尖微微发麻。他本以为事情到此就该收尾了,谁知李世民竟从袖中抽出一份黄绢,朗声道:“宣旨——”
所有人立刻肃立。
“兵部尚书侯君集,居功自傲,贪渎成性,滥用职权,构陷忠良,且涉边防重案,证据确凿,罪无可赦。即刻削去一切官职爵位,贬为庶民,家产查抄,子孙三代不得入仕!钦此!”
圣音未绝,殿外铁甲铿锵。
四名金吾卫甲士大步踏入,盔甲森然,直逼侯君集。他浑身一颤,抬头还想说什么,却被其中一人毫不客气地架起双臂。
“我不服!我没有通敌!陛下——!”他挣扎着,官帽歪斜,紫袍被扯得裂开一道口子,“这全是秦怀道设局!是他勾结魏征、串通证人,只为扳倒微臣!陛下明鉴啊!”
李世民冷冷看着他被人拖走,直到那声声嘶吼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宫门外的风里。
大殿重归安静。
秦怀道眨了眨眼,忽然觉得肩膀那处伤口又开始发热。他低头看了眼手中折扇,扇骨上有道新划痕,像是刚才无意识掐出来的。
这时,不知谁先开了口。
“秦公子此举,实乃舍身护国啊。”
声音不大,却像油锅里滴了水,炸开了整座朝堂。
“是啊,若非他忍辱负重,暗中追查,谁能想到堂堂兵部尚书竟会堕落到如此地步?”
“听说他昨夜遇袭,险些丧命,醒来第一件事却是进宫呈报,这份担当,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人家烤个羊都被说成‘显圣’,可见早有天相预兆,这不是凡人,是福将!”
一句接一句,夸得天花乱坠。
秦怀道听得头皮发麻,想反驳,张嘴却发现喉咙发干。他只是蹲灶台边啃过羊腿,顺手烧了堆烂账本,怎么就成了“舍身护国”?他连早饭都懒得做的人,哪来的“担当”?
可没人给他解释的机会。
几位文官已自发围拢过来,有拱手致意的,有点头称颂的,还有个老学士颤巍巍地掏出一本小册子,非要请他题字留念。
“老夫回去就要编入《贞观贤录》!”老头激动得胡子直抖,“标题就叫‘秦二郎孤胆破阴谋’!”
秦怀道连连后退,差点撞上金柱:“使不得使不得……我只是……就是想偷个懒啊。”
这话出口,周围反倒更敬佩了。
“听听!何等谦逊!遭此大难,竟仍自称‘偷懒’,此等胸襟,堪比古之贤臣!”
“难怪陛下屡次嘉奖,果非常人所能及。”
魏征站在班列边缘,听着这些话,嘴角抽了抽,终是没说话。只是远远看了秦怀道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像打翻的墨盒——三分欣慰,两分无奈,五分像是在说:你现在知道我当年为何总被气得吐血了吧?
李世民坐在龙椅上,看着底下这一幕,轻轻摩挲着玉带扣,忽然笑了。
“秦卿。”他唤了一声。
秦怀道正试图从一群热情官员中间溜走,闻言僵住,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臣在。”
“今日之事,你可有何话说?”
“回陛下,”他低头,语速飞快,“臣只想回家补个觉。昨晚睡得不好,伤口疼,梦里还梦见自己在写检讨……”
群臣一愣,随即哄笑。
连李世民都忍不住扶额:“你啊,越是大事临头,越要说些不着调的话。”
“臣说的是实话。”秦怀道苦笑,“真不想掺和这些事。我就图个清闲,结果越躲越热闹,现在连做梦都在上班。”
这话本是牢骚,可在众人耳中,却成了“功成不居”的典范。
一位御史当场感慨:“此等淡泊名利之人,方堪为国柱石!”
另一位立刻附和:“不如奏请陛下,赐‘清流第一人’匾额,悬于秦府门前,以励后世!”
“不可!”另一人摇头,“‘第一人’太过张扬,不如称‘社稷隐贤’更为妥帖。”
“隐贤?他天天在灶台前露脸,全长安都知道他爱吃烤肉,‘隐’字从何谈起?”
“正因为世人只见其形,不见其心,才是真‘隐’!”
争论声此起彼伏。
秦怀道站在原地,感觉自己像块砧板上的肉,任人剁来切去。他悄悄摸了摸袖袋,里面还藏着半块芝麻酥——早上皇帝赏的,他舍不得吃完,打算回去配茶。
可现在,连这块芝麻酥都像是被赋予了深意。
“诸位。”李世民终于抬手压下喧哗,“秦卿之功,朕心中有数。至于封赏,容后再议。”
众人这才渐渐散去。
秦怀道松了口气,正想趁机溜走,却被几名官员拦住,问起“治家三策”的细节。他含糊应付几句,眼看又要被拉进话题漩涡,忽觉肩头一沉。
回头一看,是魏征不知何时走到身后,轻轻搭了下手。
“别解释。”老头低声说,“他们要看戏,你就让他们看。看得多了,自然就腻了。”
秦怀道怔了怔,还没反应过来,魏征已转身离去,青衫背影挺得笔直。
他望着那身影,忽然觉得有点明白对方的意思了。
可当他转回头,迎面又撞上一张笑脸——礼部郎中捧着卷轴,兴冲冲道:“秦公子,这是为您拟的‘清节传略’初稿,请您过目!”
秦怀道眼前一黑。
他低头看了看脚尖,又抬头望向御座方向。李世民正与近臣低语,似在安排后续事宜。阳光透过窗棂洒在金砖上,映出一道长长的光带,恰好穿过他的影子,把他分成两半。
一半站在人间,一半被推上神坛。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轻声道:
“我就是想偷个懒啊。”
声音很轻,没人听见。
远处,一名内侍捧着空木匣走过,匣底残留着一点松香碎屑,在光线下微微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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