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落在白瓷盏底,积灰被震出的那道细痕已消失不见。萧景琰睁开眼,指尖从“孤光”剑柄三寸处缓缓移开。屋内无风,案上花瓣未动,昨夜冻结半空的冰尘早已化尽。
他起身,玄色箭袖拂过膝上断剑,动作未滞。门外脚步声渐起,仆役低声交谈,提及中庭倒地的杏树已被清走,只余一圈冻土。无人敢靠近他房门三步之内。
萧景琰束发,鸦色半马尾垂于肩后,左眉斜疤在晨光下泛青。他未看铜镜,径直出门,步履如常。王府众人避让,目光低垂。他知道,昨夜那一剑,已斩断表层牵连,却斩不断暗流涌动。
宫门将开,他登车入宫。车帘微掀,一道气息藏于街角屋檐,极淡,却带着龙气残浊之味。剑心通明自动浮现,思维澄澈,那气息轨迹如线,直指裴仲府邸方向。他放下帘子,左手轻按剑柄,心中已有计较。
宫宴设于承乾殿,金砖铺地,龙柱环列。帝王居中,文武分列两侧。萧景琰落座,位置仍在世子位,未因昨夜之事动摇。他执白瓷盏,茶未饮,杯沿微震,三道杀意藏于殿角屏风之后,皆为裴仲死士,呼吸节奏一致,灵压隐伏。
酒过三巡,萧景瑜起身,锦袍微动,面上含笑,声音清朗:“父皇在上,儿臣有一事不明,愿请教兄长。”
殿内渐静。
“北境三万将士,尽没风雪,主将自陨于千丈崖。此战责任,至今未明。”他转向萧景琰,目光温和,“兄长时任主帅,临战未退,自陨明志,忠烈可嘉。然将士何辜?边关何安?若主将心志已乱,不堪重任,是否当自请贬黜,以谢天下?”
话音落,殿中无声。数道目光投来,有试探,有观望,亦有隐怒。
萧景琰未动,只将茶盏轻放于案,杯底与金砖相触,发出极轻一响。他抬眼,青铜色瞳孔映着殿中灯火,无波无澜。
“北境风雪蚀骨,非人力可逆。”他开口,声不高,却字字清晰,“三万将士,皆为国殇。主将自陨,非为逃避,乃为断后路,绝敌望。”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萧景瑜:“你说心志已乱,可曾亲历雪原?可曾见尸骨成山,见断旗插冰?若未曾,便无资格论断生死之人。”
萧景瑜笑意微僵,袖中指尖一曲,缠龙丝悄然绷紧。
萧景琰继续道:“北境败,非战之罪,乃粮断、令阻、信绝。若要追责,当查断粮之人,阻令之手,绝信之口。”
他语锋微转,目光扫过殿中数人,最终落于帝王:“然,臣有一言,或涉大忌,仍愿直言——北境虽败,朕脉未绝,龙气尚存。兄虽陨,根未断。”
帝王眸光微动。
此言表面自辩,实则暗指皇族气运未衰,世子之位不可轻动。更隐含一层意思:若有人欲借北境旧事动摇储位,便是动摇龙脉根本。
殿中数位老臣交换眼神,已有明悟。
萧景瑜脸色微变,强笑道:“兄长所言极是。只是……世子近日言行,似有异样。昨夜竟斩王府百年杏树,此举是否……有失稳重?”
“树可百年,心不可百年。”萧景琰淡淡道,“风骨若失,纵千树成林,亦不过朽木成堆。”
他不再看他,转而执茶,动作如常。左手三指搭于“孤光”剑柄,周身三寸,极淡冰蓝剑纹一闪而现,如霜痕掠过衣角。
殿中无人察觉,唯裴仲眼角微跳。
他坐于高位,手持玉箸,看似专注宴饮,实则神识早已锁住萧景琰周身气机。自入殿以来,此人气息平稳,灵力未动,剑意内敛。可就在方才那一瞬,他分明感知到一丝寒流自其身侧掠过,如剑出鞘,却又瞬间归鞘。
更令他心悸的是——那股气息,竟与他昨夜血池中所引龙气波动同频。
裴仲缓缓放下玉箸,目光低垂,掩去眼中惊疑。
萧景琰察觉。
他并未抬头,只将茶盏轻转半寸,杯底灰痕再次浮现,形状与昨夜不同——十七震频,尾音上扬,是灰袍人传讯蛊的新信号。他已知,裴仲在查他,也在查昨夜密室是否失守。
既然如此,便让他看个清楚。
萧景琰放下茶盏,左手仍按剑柄,缓缓起身。他未向帝王请辞,也未看萧景瑜,只径直走向殿心,立于龙柱之前。
“父皇。”他开口,“北境将士骸骨未收,旧部流散。儿臣愿亲往边关,巡查遗卒,祭奠忠魂。”
帝王抬眼:“你修为尚浅,孤身前往,恐有凶险。”
“修为可修,忠魂难等。”萧景琰跪地,语气平静,“北境之雪,冻不死剑心。儿臣此去,不为权,不为名,只为不负三万英灵。”
帝王沉默良久,终点头:“准。”
萧景瑜握紧酒杯,指节发白。他欲再言,却被帝王一眼制止。
宴未散,萧景琰已退。他步出承乾殿,阳光洒落肩头,狐裘边缘泛起霜白。他未回头,只将“孤光”轻拍半寸,剑鞘微响,似有回应。
裴仲坐于席间,久久未动。直至萧景琰身影消失于宫门,他才缓缓抬手,指尖轻敲桌面,三长两短,是暗令。
片刻后,一名灰袍人无声入殿,在他耳边低语。
裴仲闭目,再睁时,眸中已有寒光。
“昨夜血池……确实有人窥探。”他低声,“龙气波动,与世子气息共振。不可能。凝气境修士,绝无可能感知血池深处龙气流向。”
灰袍人道:“或许只是巧合。”
“没有巧合。”裴仲冷声道,“他昨夜斩树,今日宫宴反制,步步为营。若他真已察觉血池之事……”
他未说完,只将玉箸折断,断口锋利如刃。
“重新评估世子威胁等级。”他低语,“从‘可控’升为‘优先清除’。”
灰袍人领命退下。
裴仲端起酒杯,饮尽,却觉喉间发苦。他忽然想起萧景琰离席前那一眼——未看他脸,只看了他袖口。
他低头,袖口微皱,沾了一丝暗红,是昨夜血池溅出的污痕。
他猛地攥紧杯壁。
萧景琰走出宫门,登车前,忽停步。
车夫低头,不敢言语。
他望着宫门上方匾额,良久,才道:“换路。”
车夫一怔:“世子,原路最稳——”
“走西街。”他声音平静,“我要看看北境旧部的营帐,还在不在。”
车夫不敢违,调转车头。
马车行至西街,沿途破败,几处营帐残存,旗杆断裂,布幡褪色。曾是北境归卒安置之所,如今荒草丛生。
萧景琰下车,立于营前。
风起,卷起尘土与碎布。
他左手按剑,目光扫过残帐。忽然,他蹲下,从土中拾起一枚残破兵符。半边刻“北”字,另半边被火烧毁。
他指尖摩挲兵符边缘,剑心通明自动开启。思维澄澈,兵符上残留的灵力轨迹缓缓浮现——曾有人用秘法抹去其印记,手法精细,出自宫廷匠师。
不是战场损毁,是人为销毁。
他缓缓起身,将兵符收入袖中。
“回府。”他道。
马车启动,行至半途,车帘忽被风掀起。街角屋檐,灰袍人隐于瓦脊,正欲传讯。
萧景琰闭目,剑心通明未散。
他左手三指轻扣“孤光”剑柄,一缕极细剑意如丝,自袖中无声射出,直贯街角。
灰袍人手中传讯蛊骤然炸裂,黑血溅上眉心。他闷哼一声,从屋檐跌落半尺,勉强稳住身形,再不敢停留,迅速退走。
马车内,萧景琰睁开眼,茶盏仍在案上,灰痕已变,十七震频,尾音下沉。
他知道,裴仲已动杀心。
但他不惧。
剑心通明流转不息,识海清明。昨夜那缕“断”之剑意,已在经脉中化为根基,凝气七重瓶颈裂痕扩大,灵力涌动如寒泉。
他将“孤光”横于膝上,剑尖朝外,断口对准车门方向。
然后闭目。
剑未出鞘,意已锁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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