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历史小说 > 大宁共和纪 > 第三章 吏呼一何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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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山终究还是拿着捡来的那些矿石换了几十文钱,又能勉强活几天了。买点粗粮,配上野菜,勉强果腹。

又一天过去了

这天,天刚破晓,村口的破锣先醒了,“咣.....咣.....”两声。

钟山正蹲在井边撩水洗脸,冰凉的井水扑在脸上,他激灵了一下,抬头望去,雾里是几个衙役。

最前头的是里正,赵葫芦,他倒背着手,腰间还是挂着铜印,晃得人心慌。锣声再次响起,惊起了竹林里的老斑鸠。

“都出来!都出来!”衙役的嗓子比破锣还破,尾音拖得老长。

各家各户的门板吱呀吱呀地开了缝,却只探出半张脸。大家都不敢迈出门槛,好像这破门就是生死的界限。

钟山把湿手在衣襟上抹了抹,心里发沉。岳绮在灶间探身,手里还攥着吹火筒,脸上也挂着不安,道:“今日不是缴秋税的日子……”

“先去看看。”钟山低声回她,自己却先一步跨出门。

衙役们在老槐树下站着,这老槐树树身空了一半,有一个黑黢黢的洞。树下绑着一个人。张五,平日挑担卖豆腐的,三十出头,背已驼的不成样子。

铁链勒住他的脚腕,链子另一头缠在树干上,动一下就哗啦响。张五的草鞋掉了一只,赤脚踩在泥里,脚背裂着口子。

“两贯版帐钱,拖了半年,利滚利,如今三贯零六百文。”赵葫芦的声音不高,却非常刺耳,“拿不出钱,人就得拉走。县里修河堤,正好缺丁。”

他抖开手里的账簿,纸页在风里哗啦哗啦的响。

张五的媳妇跪在一旁,怀里抱着最小的孩子,才两岁,脸埋在他娘胸前,哭不出声,只一抽一抽地打嗝。旁边站着两个大点的丫头,赤着脚,裤管卷到膝盖,腿细得跟芦苇秆似的,一人拽着爹的一片衣角,脸上挂着泪痕。

张五媳妇声音嘶哑,“官爷,再宽限几日,我卖了三丫头,凑钱……”

“卖?”赵葫芦嗤笑一声,“女娃子能值几个钱?眼下牙婆子都嫌瘦。”

他抬脚踢了踢脚下的破箩筐,筐里滚出两块发霉的豆腐,沾到了泥,像极了烂掉的肺。

人群里,钟山握紧了拳。他看见张五抬头,目光扫过人群,扫过自己,那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层灰。张五干裂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对他媳妇说什么,最终却只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铁链又响了起来,衙役拽着人要走。张五被拖得一个踉跄,胸口撞在树根上,闷哼一声。最小的孩子终于哭出声来,声音尖锐喊道:“爹——”。

队伍动了,衙役在前,铁链拖在后面,链子尾部,是张五佝偻的背影。两个丫头追上去,被铁链绊倒,又爬起再追,膝盖磨破,血珠渗进了泥里。

钟山跟在人群最后,脚步不受控。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跳的飞快。

村口的老槐树底下,张五媳妇抱着幼儿,哭得快断了气。

三里路,张五的孩子一路爬,一路哭,声音越来越哑,最后只剩“啊——啊——”的气音。衙役不耐烦,回身扬鞭,鞭子抽在孩子的背上,留下一道红印。张五猛地回头,铁链勒得他青筋暴起,却被一脚踹倒,再拖起来继续走。

钟山想冲上去,但是腿却像被钉在地里,一步也挪不动。他看见张五的目光落在人群中,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里第一次有了情绪,那不是求救,是认命。

铁链哗啦,人影没入雾里,哭声渐远......

人群散了,雾浓遮住了众人的背影,也遮住了各自的表情。有人叹气,有人啐痰,更多的人只是低头,回家把门板重新合上,仿佛刚才那一幕只是晨雾里的一场噩梦。

钟山站在老槐树下,小雨忽然又落下来,细而密,像一层纱,把天地都隔远了。他抬手,掌心全是湿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

老槐树的皮裂得纵横交错,钟山把手掌放在粗糙的树皮上,冰凉的汁液仿佛能渗进皮肤。

“为什么……”他问树,问自己,却没人回答。

岳绮找到他时,他浑身透湿,像从水里捞上来。她没说话,只把一块干帕子塞进他手里。帕子带着灶间的烟火味,粗糙却很温暖。

“回去吧,粥要糊了。”她轻声道。

粥是昨日的剩饭加水再熬的,稀得能照见人影。

钟山端着碗,一口一口往嘴里送,食不知味。岳绮坐在对面,手里纳着鞋底,针线在布层间来回穿梭,发出轻微的声响。

屋里静得只剩雨声。

钟山终于开口,声音哑得不像自己,“张五哥……他去年腊月才还清头年的税。”

岳绮的针停了一下,又继续走线:“前年也是这么说的。”

“三贯钱,就值一条人命?”

“人命哪有三贯钱重。”岳绮的声音很轻,“前年李村的王老汉,欠了两贯,跳井了。井里漂了三天,才有人捞。”

钟山不说话了。他低头,看见碗里自己的影子,眉心紧蹙,嘴角绷得死紧。

岳绮放下针线,走到他身后,手掌覆在他肩上,让钟山感到些许安心。

她顿了顿,“别想太多,想多了,活不下去。”

雨越下越大,瓦沟里的水漫出来,顺着墙根流,在地上汇成一条小溪。

当晚,钟山躺在草席上,睁眼到天亮。脑子里翻来覆去,全是张五被拖走的背影,和孩子摔在泥里的那一声声“爹”。

他想起前世,地铁里的广告牌,写着“法治社会,人人平等”;想起自己曾抱怨房租太高,外卖太慢。此刻想来,那些抱怨像一记记耳光,抽得他的脸生疼。

窗外,雨声里夹杂着别的声响。钟山披衣起身,推门。

院墙根下,张五的大丫头缩着身子,怀里抱着半块豆腐。

“阿圆?”钟山蹲下身。

孩子抬头,脸上泪痕混着泥。

“钟叔,我娘让我把豆腐给你。她说,爹欠的钱,不能白欠。豆腐不值钱,但……但……”她声音哑的。

她说不下去,眼泪啪嗒啪嗒掉在地上,。

钟山喉咙发紧,伸手想抱她,又怕吓着她,最终只是摸了摸她的头。

“回去告诉你娘,豆腐我收下了。欠的钱不用还了。”

孩子走后,钟山在雨里站了很久。雨水顺着发梢往下淌,但是钟山仿佛没有感觉。

他想起岳绮昨天夜里说的话:“想多了,活不下去。”

可若不想,又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天快亮时,雨停了。阳光终于漏出来了。

钟山回到屋里,从床下拖出一只木箱。箱子里,堂兄留下的匕首静静躺着,锈迹斑斑。

他抽出匕首,指腹抚过刀背,凉意沁骨。

他想起乱石岗上兄长的碑,想起被拖走的张五,想起爬了三里泥路的孩子。

匕首在他掌心转了个圈,刀尖在木桌上刻下一道浅痕。

“留在这里,迟早也是一条铁链。”他自言自语。

钟山眯起眼,望向远处起伏的山。

前世语文课本上写的诗,“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

当时没有太深的感触,但是昨天的场景,让钟山深深的感受到了底层百姓的苦楚。这是多么深的绝望啊!

他忽然明白,自己该往哪里去了。

不是逃避,是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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