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钟山一直在忙活者改进自己的耧车。
这一天忙完之后,钟山和岳琦两个人商量,明天去给堂兄钟岳上一下坟。然后就去睡了。
又一天过去了,天刚亮,雾气浮在田埂上,一脚踩进去,连脚背都看不见。钟山把裤腿卷到膝盖,赤脚踩进泥里,冰凉的水立刻漫过脚背,凉意直往骨头里钻。
两人沿着小道往上走。晨光稀薄,山岗上的石碑东倒西歪,像一群醉汉。乌鸦栖在枯枝上,偶尔扑棱一声,震落一串露水。
钟山走在前,手里提着一把钝柴刀,这还是昨天削竹片时磨了的。岳绮跟在后面,臂弯里挎着一个篮子,篮子里是昨夜裁好的纸钱。
钟山弯腰,把昨晚削好的竹片一根根插进土里,标记出堂兄坟茔的位置,那是乱石岗上一块地,四周杂草疯长,去年插的柳枝枯了半截,终究没栽活。
岳绮的篮子里搁着一些纸钱,半刀黄纸,几炷香,一小壶浊酒,还有昨夜她熬夜蒸的蒿菜饭团。饭团只有拳头大,掺了麸皮,捏得很紧,怕散。她穿一件褪成灰青色的干净短襦,袖口都磨得起了毛边。山风吹过,衣摆贴在腿上,显出瘦瘦的轮廓。
钟山插完最后一根竹片,抬头冲岳琦咧嘴一笑。那笑里带着少年人的轻快,也带着不合年纪的苦涩。
“我哥在那头不会饿,我们带饭给他了。”
岳绮点点头,眼角却有些红,这饭团是家里最后的细粮。
钟山把倒下的石碑重新立了起来。
钟山蹲下身,用刀背刮去碑面上的青苔和泥土。碑是大哥去世后,岳琦请人刻的,字迹歪斜,却用力极深:“大宋雄威军钟岳之墓”。
岳绮把篮子放在碑前,双膝跪进潮湿的泥土里。她先取出酒壶,拔去塞子,小心地倒在碑前。酒是去年买的两斤,平日舍不得喝,此刻却毫不犹豫地洒进泥里。酒香混着土腥,冲得钟山眼眶一热。
岳绮低声道:“夫君,你在那边别省,多喝些。家里……家里都好,你别挂心。”
她声音轻得像怕惊动地下的人,尾音却颤抖得不成调。
钟山别过脸,假装去看远处起伏的山。他怕一回头,眼泪就掉落下来。
他摸出火石,敲了十来下才溅出火星。黄纸点燃,火苗烧上边缘,升起一股青烟,烟被风卷着散去。
纸灰落在岳绮的袖口,她伸手去拂,却越拂越脏,最后索性任它留着。
香还剩半炷,岗下忽然传来嘈杂声。脚步凌乱,泥水四溅,还有铁器碰撞的声响。钟山心头一紧,猛地站起了身。
雾里出现三个人影,领头的是里正赵葫芦,一身褐色公服,淋雨后颜色发黑,腰间挂着铜印。后面跟着两个衙役,一高一矮,高的挑着杆秤,矮的拎条铁链,链头拖在地上,哗啦哗啦的声音,像极了蛇吐信子。
赵葫芦的嗓门比锣还响:“钟家小郎!经总制钱该缴了!拖了整整一季,莫非要抗税不成?”
他话未落,人已到了坟前。一脚踢翻酒壶,浊酒渗进泥里,只留下一摊水湿的痕迹。
岳绮脸色煞白,下意识挡在碑前,像护崽的母鸡一样。
“赵......赵里正,再宽限几日罢。家里实在……实在揭不开锅。”
赵葫芦眯起眼,目光在她单薄的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那只篮子上。饭团还在篮子里。
他嗤笑,“揭不开锅?那这饭团是给鬼吃的?鬼能替你缴钱?”
矮衙役上前一步,铁链哗地抖直,链头差点扫到岳绮的脸。钟山侧身拦住,掌心有些冷汗,却强迫自己抬头看向赵葫芦。
“缴钱可以,容我卖两亩田,半月内凑齐。”
“半月?”赵葫芦笑得露出两颗黄牙,“我等得,官家等不得!今日缴不出,便拿粮抵!”
高衙役提起篮子,一把抓起饭团,塞进嘴里大嚼,麸皮沾在嘴角。
岳绮嘴唇发抖,却不敢哭出声。钟山看见她指甲都掐进掌心,指节泛青。
钟山忽然开口,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粮在屋里,两位差大哥随我去取。”
赵葫芦挑眉,似乎有些意外他的爽快,随即冷笑一声,挥手示意跟上。
五人踩着泥路往下走。雾气散了些,田埂两旁的稻秧才露青,就被昨夜雨水打得东倒西歪。钟山的草鞋陷进泥里,每走一步都发出咕唧声。
他眼角余光瞥见岳绮跟在最后,怀里死死抱着空篮子,像抱着最后一丝尊严。
土屋前,钟山拉开门闩。屋里昏暗,灶膛里的灰烬早就熄灭了。矮个衙役直奔米缸,揭开木盖,缸底躺着半袋糙米,袋口用草绳捆得紧紧的。
秤杆挑起袋子,高个衙役眯眼读数:“三升七合!”
赵葫芦啧了一声:“市价五百文一斗,三升七合……算你一百八十五文,还差六百一十五文!”
他转向钟山,笑得像极度萎缩,“余下的是现钱,还是....”
目光落在墙角那只瘦骨嶙峋的老母鸡身上。
老母鸡似乎也察觉危险,扑棱着翅膀往岳绮脚边躲。岳绮弯腰抱住它。
“鸡不能给!要下蛋换盐的”她声音发颤。
赵葫芦不理她,只盯着钟山:“怎么?要抗到底?”
钟山喉头滚动,最终别过脸:“……鸡也抵。”
母鸡被倒提起来,翅膀扑腾,羽毛掉了一地。岳绮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砸在地上。
众人走后,屋里空得可怕。米缸见底,鸡窝空荡,连灶台上的盐罐都轻了一半。
岳绮蹲在灶前,把散落的米粒一粒粒捡起来,拢在手心,最后干脆把头伏在膝盖上,低声的哭泣。
钟山站在门口,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风从门缝灌进来,远处山影如墨,一层一层叠到天边。偶尔有归巢的鸟飞过,叫声很短促。
钟山走到岳绮身边,蹲下来,从怀里摸出一块帕子,其实只是半片旧衣襟,洗得发白。
“擦擦。”
岳绮没接,只把脸埋得更低,肩膀耸动。
钟山便自己替她拭泪,指尖碰到她皮肤,他手颤了一下。
他低声道,“怪我,若我早想办法……”
岳绮摇头,发丝扫过他的手背,略微有点痒。
“不怪你,怪这世道。”她声音闷在臂弯里。
夜里,天空只漏下一点模糊的月光。
钟山躺在草席上,听岳绮在隔壁纺线。纺车吱呀,像老人咳嗽,又像寡妇哭。他睁眼到天亮,脑子里全是浆糊:三升七合米,六百一十五文钱,一只母鸡,一亩薄田……仿佛铁链勒得他喘不过气。
...
清早,岳绮端来一碗清水粥。粥里漂着几片野菜,绿得实在刺眼。
她声音略带沙哑,“喝吧,明日……我去镇上找活计。”
钟山接过碗,指尖碰到她的,冰凉。
“我去,你在家。”他闷声道。
岳绮没争辩,只把碗往他面前推了推。粥很稀,都能照见人的影子。钟山低头,看见一张陌生的脸,那是一个少年,瘦削的很,眼里却有亮光。
天蒙蒙亮,钟山出门了。他沿着田埂走,露水打湿草鞋,稻秧才露青,叶尖还卷着。远处的山雾还未散开。
他先去了族叔家。族叔坐在门槛上,听完他的来意,叹了一声:“小山啊,不是叔不帮。去年旱,今年涝,谁家有余粮?里正昨日还来我家收钱,连耕牛都险些被牵走。”
他又去了村头的王屠户家。王屠户正磨刀,霍霍声里夹着血腥。听完,咧嘴一笑:“小郎,你帮我宰三口猪,工钱二十文。不过.......得先交押金,万一你手生,割坏了肉,我可亏不起。”
王屠户指了指案板上的肥猪。
钟山只得作罢。日头爬上中天,晒得头皮发麻。他走到镇口的茶棚,想讨口水喝。棚里坐着几个赶马的汉子,正议论今年蜀锦的价。
“听说大理那边收得紧,一匹上好的锦能换三斗米!”
“可路难走,乌蒙山那截,上个月又塌方,埋了七八匹马。”
钟山心里一动。他想起堂兄留下的那把匕首,锈归锈,勉强还能算个兵器。若能跟着马帮走一趟……可转念又想,家里只剩岳绮一人,万一自己路上有个闪失,剩她一个如何活得下去?
傍晚,他空手而归。岳绮站在院口,手里攥着一把野葱,见他回来,勉强笑了笑:“饿了吧?我摘了葱,咱们烙饼吃。”
钟山摇头,从怀里掏出一块石头,是灰黑色的,断面闪着银光。
“后山捡的,像铁矿。明日我去找李铁匠,看他收不收。”
“好,我陪你。”岳琦轻声道。
.......
夜里,月亮从云里钻出来,照得院里一片白。
两人坐在门槛上,分着吃了一块巴掌大的杂粮饼。饼是岳绮用最后一点面烙的,边缘焦黑,中间却还算软和。
钟山咬了一口,忽然笑:“等我赚了钱,给你买很多的红糖,做糖饼吃。”
岳绮低头,把饼屑拢进掌心,道:“那我等着。”
钟山抬头,看见银河高挂,像一条光做的路,从天上一直铺到人间。
他忽然想起那个弹窗:“靖康之变”。
历史像一条大河,而他不过是一粒被冲上岸的沙子,却妄想改变整条河的走向。
可笑吗?可若不试,又怎么知道?
大清早,天还没大亮,钟山起身。他轻手轻脚地摸进灶房,把昨夜捡来的矿石用破布包好,又装了些家里剩下的木炭。李铁匠说过,好炭能卖钱。
岳绮听见动静,披衣出来,递给他一个冷饭团。
“路上吃。”
饭团小得可怜,一口就能吞完。钟山却掰成两半,一半塞回她手里。
“你也吃点,我走了。”
他转身出去了。岳绮站在门口,手里抓着半块饭团,直到那背影看不见了,才低头咬了一口。
雾越来越浓,钟山的脚步却越来越稳。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换来六百一十五文钱,也不知道前路有什么等着他。
但他知道,身后那间破屋里,有一盏灯为他留着,有一个人,在等他带着好消息回家。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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