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的雨,落在了八百年前。
是夜,雨像一条细灰的帘子,从乌云里垂下来,挂在窗外。天府软件园的灯还亮着,钟山把杯子里最后一口已经冷掉的咖啡咽下去。电脑屏幕上的代码缩成一片小小的白光。他抬手揉了揉眉心,指节咔哒一声。
就在这时,电脑屏幕上一个弹窗跳出来了。
灰底,黑字,是老式XP系统的风格。
【靖康之变:1127年1月9日,汴京城破,北宋亡。你,能改变结局吗?】
钟山愣了一下,嗤笑一声:“玛德,病毒也玩情怀?”
他伸手用鼠标去点右上角的小叉,鼠标指针刚移动一下,一股麻意顺着胳膊爬上来,像无数只蚂蚁钻进血管。心脏猛地一坠,仿佛被一根冰锥钉住。耳边嗡的一声,灯光、雨声、空调声,全部被抽空。
他看见自己的脸倒映在漆黑的显示器里,嘴角慢慢溢出一缕鲜红,像一条蜿蜒的小蛇。
接着,世界熄了火。
.....
雨声又响起来了,却不是玻璃上的噼啪,而是瓦檐下的滴答。一滴,两滴,落在额头,冰凉透心。
钟山睁开眼,先闻到一股潮湿的稻草味,混着淡淡的牛粪的酸臭。屋顶是茅草铺的,漏了三四处,雨线正好打在他眉心。他想抬手,却发现手臂沉得像灌了铅,动不了一点。
“阿山?”
声音很轻,像春夜里的风,带着一点沙哑。
暮色里,一张女人的脸探过来,背着光,轮廓柔和,十七八岁的样子。她微微俯身。檐角的一缕天光落在她脸上。
粗布短衫早已洗的褪了色,却掩不住眉梢眼角的秀色,眉薄而弯,眼清而深,仿佛一泓秋水。额前碎发被汗黏住,身上仿佛带着淡淡的花香。
岳绮。
这个名字从这具身体记忆的淤泥里浮上来,带着血和泪的味道。
“嫂……子?”他嗓子冒烟,声音像钝刀刮过竹子。
岳绮的眼睛亮了一下,又暗下去。她伸手摸了摸钟山的额头,手掌有些粗糙,却很暖。
“还烧着呢。”她叹了口气,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去给你端粥。”
她起身,裙角扫过他的手腕,布料是粗麻的,洗得发白。钟山侧头,看见她背影单薄,肩胛骨在衣衫下微微耸动。
灶台在隔壁,传来木勺子刮锅的声响。钟山强撑着身子坐起来,头晕目眩。墙是土夯的,裂了几道缝,缝里渗出雨水。墙角堆着七八个瓦罐,罐口用破布塞着,布上全是霉斑。
他的目光落在门后。那里竖着一块薄薄的木牌,墨迹被雨晕开,仍能勉强辨认出“钟岳之灵”四个字。牌位下,搁着一只粗陶碗,碗里盛着清水,水面上浮着两瓣山花。
堂兄钟岳,去年被征入雄威军,战死在仙人关。尸骨无存,只能把旧衣裳收拾起,埋在后山的乱石岗,做了一个衣冠冢。家里连口薄棺都买不起。
整个家族就剩下他们堂兄弟两,其他人已经死在灾荒和瘟疫里。现在堂兄也死了,只剩下自己和堂嫂岳琦。
钟山盯着那碗清水,胸口像被石头压住。他想起弹窗上的那句话:北宋亡。
他努力思考当下,这具身体原本的记忆越来越多的浮现。现在是绍兴五年,公元1135年,南宋已经苟且了八年。堂兄拼命守护的,就是这样一个朝廷?
雨声忽然大了,瓦片被砸得噼啪作响。钟山攥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他想起另一个世界里的自己:二十七岁,程序员,每天对着屏幕敲下一行行代码,以为那就是人生。直到心脏停跳的那一刻,他才发现自己活得像条狗。甚至还不如狗,狗还有自由呢。
而现在,他躺在八百年前的一间破屋里,浑身难受,腹中空空,却前所未有地清醒。
岳绮端着粥进来,碗是豁口的,粥里掺了麸皮和野菜,颜色发青。她蹲下身,用木勺舀了一小口,吹了吹,送到他唇边。
“烫,慢点。”
钟山张嘴,粥水滑过喉咙,带着苦涩的回甘。他抬眼,看见岳绮的睫毛上沾着雨珠,像缀了细小的水晶。
“家里……还剩多少粮?”他问。
岳绮的手顿了一下,粥勺在碗沿磕出沉闷的一声。
“两升碎糙米,一瓮腌菜。”她略微低头,垂下眼,“明日里正来收经总制钱。”
钟山没说话。他知道这是南宋最荒唐的杂税之一,买卖一文钱的菜也要抽税。堂兄战死后,朝廷的抚恤没见到一文,苛捐杂税却年年加码。
雨停了,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带着湿冷的泥土味。岳绮把碗放在地上,走到窗边。窗是木格纸糊的,破了个洞,她伸手去补,指尖却被木刺扎了一下,渗出一粒血珠。
钟山下床,脚步虚浮。他走到她身后,看见她手在抖。
“嫂子。”他低声道,“以后,我来想办法。”
岳绮回头,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温柔地笑了。那笑容像山里的野樱,在风雨里也能开出淡粉的花。
她轻声说:“先把身子养好,别的不急。”
傍晚,云缝裂开一条金线,照在屋后的竹林上。竹叶上还挂着水珠,被夕阳一映,像无数细小的镜子。钟山扶着门框,看岳绮蹲在井边洗衣。她的手浸在冷水里,指节浸得通红,却洗得很仔细。最后把每件衣裳都抻平,叠好,放进竹篮。
他走过去,蹲在她旁边。井水清澈,倒映出两张脸。一张苍白削瘦,一张温婉沉静。
“嫂子,”他忽然开口,“你恨不恨?”
岳绮的手停在水里,涟漪一圈圈荡开。
“恨谁?”
“朝廷。里正。这世道。”
她沉默了很久,才轻声道:“恨有什么用呢?恨不能让死去的人活过来,也不能让活着的人吃饱饭。”
她抬起头,望着远处的山。暮色里,山脊像一条沉睡的龙,墨青色的鳞片在云下若隐若现。
“我只盼着,能有一天,不用再担心明天没米下锅,不用再害怕衙役敲门。”她声音轻得像风。
钟山的心口,忽然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他想起自己前世,每天挤地铁,吃外卖,交房租,抱怨996,却从没想过,有人连活下去都要拼尽全力。
他伸手,从井边摘下一朵野菊,别在岳绮鬓边。
“会有那一天的。”他低声道,“我保证。”
夜里,月亮从云里钻出来,照得屋里一片银。钟山躺在草席上,听着岳绮在隔壁纺线的声音。
纺车吱呀,像一首古老的歌谣。他睁眼到天亮,脑子里全是浆糊般的念头:南宋、岳飞、秦桧、靖康耻……还有嫂子的那句话:“不用再害怕衙役敲门”。
.......
天蒙蒙亮,岳绮就起来了。她轻手轻脚地生火,煮了一锅稀粥,又把昨日剩下的野菜切成细丝。钟山披衣起身,看见她蹲在灶前,火光映在她脸上,轮廓柔和。
“我去镇子上把麻布卖了。”她回头,对他笑了笑,“你在家歇着,别乱动。”
钟山点点头,等她走远了,才慢慢走到屋外。
晨雾未散,远山如黛。屋前的稻田灌了水,像一面镜子,倒映着灰青的天空。田埂上,几株野菊开得正好,黄得刺眼。他蹲下身,掐了一瓣放进嘴里,苦得舌尖发麻。
家族人都没了之后,钟山和堂哥就一起生活,相互扶持,胜似亲兄弟。堂哥钟岳,也就二十岁,嫂子岳琦,十八岁,两人经人介绍成婚,不到一个月,钟岳就被征兵带走,之后没多久就死在战场上了。剩下嫂子和自己两个人,钟山心中满满的无助。
他想起堂兄。记忆里,堂兄是个沉默的汉子,手心全是老茧,笑起来却格外可亲。那年出征前,堂兄把一把生锈的匕首塞给他,说:“留着防身。”匕首现在插在门后,刃口还缺了齿,有豁口,像老人掉了几颗牙。
钟山回到屋里,从床下拖出一只木箱。箱子里,除了几件旧衣,还有一本残破的《齐民要术》。他翻开书页,指尖抚过那些模糊的字迹,心里忽然有了主意。
........
午后,日头很高。岳绮背着空竹篮回来,额上全是汗。麻布只卖了两百文,还不够缴一半的税。她走到院口,却愣住了....
钟山蹲在灶房后,面前摆着几块木板、一截锈铁条,还有一堆稻草。他手里拿着那把匕首,正笨拙地削木楔。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下,滴在木屑上。
“你在做什么?”她忍不住问。
钟山抬头,冲她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
“做一架耧车。”他声音沙哑,却带着掩不住的兴奋,“比手撒种快三倍,省种子一半。”
岳绮蹲下来,指尖抚过那些粗糙的木纹。她不懂这些,却看得到他眼里的光。
“你……怎么会这个?”
钟山笑了一下,“梦里学的,神仙教的。”
岳绮没再问。她低下头,把散落的稻草一根根捡起来,扎成小束。阳光透过屋檐,照在她脸上。
傍晚,天边出现晚霞。钟山把耧车的雏形搬到院中,试了试轮轴,吱呀作响,还能转动。岳绮端来一盆清水,让他洗手。钟山把手放进去,水立刻浑了。
他说:“明日我去山上砍竹子,把辕杆换成竹的,轻便。”
岳绮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小块红糖。
“今天卖布,顺道买的。”她把红糖掰成两半,大的那块递到他面前,“你身子虚,补补。”
钟山盯着那半块糖,喉咙发紧。他前世吃过无数甜品,却从没尝过这么金贵的糖。他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甜味在舌尖炸开,顺着喉咙一直滑到心底。
“真甜。”他低声道。
岳绮笑了,眼睛弯成月牙。她起身去收晾在绳上的衣裳,背影被夕阳拉得很长。
......
夜深了,蛙声四起。钟山躺在草席上,听着窗外风过竹林,沙沙作响。
他睁着眼,看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映射出的格子。脑海里,前世的记忆像老电影,一帧一帧回放:地铁的轰鸣、外卖的塑料盒、领导的咆哮……最后,定格在那个弹窗上。
【你,能改变结局吗?】
他握紧拳头。能。既然老天让他重来一次,他就要把这世道翻个面。不是为了什么王侯将相,只是为了眼前这个女人!她不该在最好的年华,为半斗米折腰。
隔壁,纺车的声音停了。岳绮轻手轻脚地走过来,给他掖了掖被角。她身上有皂角的香,还有淡淡的汗味。
“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她低声说。
钟山闭上眼,月光照在他脸上,像一层霜。他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像战鼓,又像春雷。
后半夜,天空下起了小雨。雨点打在瓦片上,滴滴答答,让人睡不安稳。钟山梦见自己站在一座高台上,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他手里握着一把枪,枪口还冒着烟。远处,有旗帜在风里猎猎作响,像一片血红的浪潮。
他醒来时,天已微亮。雨停了,空气里全是泥土和青草的味道。岳绮还在睡。他轻手轻脚地起床,从门后取下那把匕首,,带着柴刀,推门而出。
院中,耧车静静立着,木轮上沾着雨水。他走过去,拍了拍粗糙的辕杆,低声道:“就从你开始。”
远处,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照在起伏的山峦上。钟山眯起眼,仿佛看见一条漫长而崎岖的路,从脚下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
他深吸一口气,胸腔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带着疼,也带着痛快。
既然来了,那就干一场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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