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历史小说 > 大汉帝国:四百年兴衰风云录 > 第四十二章 眭弘禅让之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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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凤三年(公元前78年)春,长安的风裹着渭水的湿寒,刮过未央宫的铜驼街。偏殿内,大司马霍光握着竹简的指节泛白——案头那卷泰山郡急报,墨迹还带着驿马的体温。

十四岁的汉昭帝虽已亲政,但两年前平定上官桀、桑弘羊谋反后,朝堂实权仍如铁钳般攥在他掌心。急报上的字刺得他眼疼:泰山南麓,丈五巨石自陷土中而出,三小石若鼎足承之,立时有牛鸣震谷,百姓聚观数里,地方官连呼“天兆异动”,连奏疏的字都写得发颤。

不过半月,上林苑的急报又至。京郊的郎官们围着那棵枯柳,指尖不敢触碰树皮,这棵死了十余年的老柳,竟在三日内抽满新绿,更奇的是,树身裂痕里天然凝出五个墨色字:“公孙病已立”。

有郎官小声嘀咕是虫蛀巧合,却被老成者喝止:“上林苑乃皇家禁苑,柳生天书,岂容妄议?”消息像浸了水的棉絮,在官署间沉沉铺开时,符节令眭弘正坐在值房里,就着晨光批注《公羊春秋》。竹简上“天人相与”四字,被他用朱砂圈了又圈。

眭弘是鲁国薛县人,少年时跟着公羊学大师嬴公在曲阜治学,寒冬里冻裂了手,仍抱着简册在孔庙外抄录经文。

他深知,公羊学的“受命改制”不是空谈——当年董仲舒就是凭这套学说,让儒学成了汉家官学。

此刻他攥着书卷,快步穿过宫墙夹道,靴底踏过残雪的声音格外清晰。好友董忠的郎官署就在隔壁,这位董仲舒的嫡孙,正对着祖父留下的《春秋繁露》叹气。

“子夏(董忠字)你看!”眭弘将书卷拍在案上,指着重叠的批注,“《公羊传?隐公元年》有云:‘石立、柳生,皆阴乘阳之兆,当有同姓贤者受命。’如今泰山石自立,上林柳生‘公孙病已立’之语,天意还不够明吗?”

董忠捧着茶盏的手晃了晃,茶汤洒在简册上:“眭兄疯了?禅让之说,自尧舜后哪再敢提?我祖父当年言灾异,还不是被武帝贬去江都国?”

眭弘却起身推开窗,冷风灌进来吹乱他的须髯:“士以道殉身,何惧贬谪?若能让陛下顺天意让贤,保汉室宗庙不坠,我死亦何憾!”

那夜,眭弘家的油灯燃到三更。他铺开新削的竹简,蘸着松烟墨,一字一句写得端方:“陛下当览《春秋》‘继体之君不碍圣人受命’之训,求索天下贤者,禅以帝位,退封百里如殷周之后,上承天命,下安黎元。”

董忠在旁看着,终是咬了咬牙,在奏疏末尾添上自己的名字。他想起祖父临终前说的“儒者当正君心”,终究没忍住这份执念。

眭弘借着符节令“掌天下符节、传宫廷文书”的职权,将奏疏夹在朝会简报里,递进了未央宫。可文书刚过尚书台,就被霍光的属官截了下来。

霍光读奏疏时,偏殿里的《周公辅成王图》正映着晨光。他猛地将竹简掼在案上,青铜灯盏里的油溅到锦缎衣袍上,烫出一个黑印。

“妖言惑众!”他低吼着召来丞相杨敞、御史大夫蔡义,这两人都是他一手提拔的,当年上官桀谋反时,杨敞还帮他扣下过叛军的密信。

“先帝将少帝托孤于我,若此等‘禅让’谬论传出去,宗室诸王会怎么想?那些等着看我霍家笑话的人,又会怎么动?”

霍光的指节敲着案几,声音里满是寒意,“此风绝不可长!”杨敞立刻躬身:“眭弘借经术妄议神器,按律当以‘大逆不道’论罪,当诛其身、夷其族!”蔡义也附议:“需速审速决,以儆效尤!”

次日,廷尉府的吏卒裹着甲胄,踏碎了眭弘家的门槛。他正坐在案前整理公羊学讲义,见捕吏持械而来,只是平静地将朱砂笔搁在砚台里,对妻子说:“我早说过,以经术谏君,若合天意,死亦无憾。”

妻子扑过来要抢他的简册,却被他按住:“这些批注,若能留传,便不算白死。”

狱中的审讯格外凌厉,廷尉左监拍着案几喝问:“你可知‘妄议禅让’是灭族之罪?”眭弘却昂着头,引《春秋》反驳:“《公羊传》云‘君不君则臣不臣’,陛下若不顺天命,臣何惧死?”

董忠在隔壁牢房听着,虽浑身发抖,却也没翻供,他想起眭弘说的“儒者不可负道”,终究咬着牙扛了下来。

夏初的长安东市,刑场周围围了三层人。眭弘穿着赭色囚衣,站在断头台上,仍望着孔庙的方向。

监斩官读完诏书,他突然高声道:“《春秋》有云‘天命无常,惟德是辅’!我眭弘今日死,终有一日,天意会显!”刀光落下时,人群里传来低低的啜泣,太学的几个诸生,正躲在商贩的布幔后抹泪;有个鲁国来的老儒,悄悄将一块写着“眭子”的木牌揣进怀里。

霍光派去的暗探将这些都记在纸上,回头禀报道:“百姓多称其‘愚儒’,暂无异动。”

霍光这才松了口气——他要的,就是这“杀鸡儆猴”的效果。

谁也没料到,五年后的元平元年(公元前74年),霍光会亲自迎立流落民间的皇曾孙刘病已为帝。

当这位后来的汉宣帝穿着龙袍走进未央宫时,有老臣突然想起上林苑柳树上的“公孙病已立”,刘病已幼时曾被养在祖母史良娣家,史氏本是鲁国公孙之后,“公孙病已”说的,正是他!

有人在私下里感叹眭弘的预言奇准,却只敢用袖管掩着嘴。那日霍光在朝会上,见有人提及“眭弘”二字,当即沉了脸:“妖言已诛,再提者,同罪!”

汉宣帝亲政后,曾偷偷让谒者去查眭弘的后人,却发现他的妻儿早已迁回鲁国,隐姓埋名做了农夫。

谒者带回一本眭弘批注的《公羊春秋》,宣帝翻开看,只见扉页上写着“士之为人,当为天地立心”,墨迹早已干透,却像烧在纸页上的火。

他摩挲着简册,终究没敢下旨平反。霍光虽死,霍氏家族仍握有兵权,这桩“禅让之谏”的旧案,终究还是藏进了《汉书?眭弘传》的字缝里,成了西汉儒者用生命写下的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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