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历史小说 > 大汉帝国:四百年兴衰风云录 > 第三十五章 武帝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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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元二年仲春,甘泉宫的晨露沾在新抽的槐芽上,一滴滴落在青石阶前,晕开浅淡的湿痕。

病榻上的刘彻费力地睁开眼,浑浊的目光穿过摇曳的烛火,落在殿外那棵老槐树上,那是他十七岁初登帝位时,亲手从长安城外移栽来的,如今枝桠已粗壮得能遮蔽半座寝殿,树皮上的纹路像极了他掌心纵横的老茧。

“水……”他的声音嘶哑,守在旁侧的贴身近侍王贺忙端来银碗,用玉勺舀起温水,小心地递到他唇边。

“据儿……”他忽然喃喃出声,王贺的手猛地一顿,垂下眼不敢接话。谁都知道,征和二年那场巫蛊之祸,是这位帝王心底最痛的疤。

那时刘彻正因年迈体衰迁居甘泉宫养病,江充借“宫中有蛊气”为由查案,竟在太子宫中挖出预先埋好的桐木人。

太子刘据本是仁厚之人,惶恐之下起兵反抗,却被诬为“谋反”,最终带着两个儿子逃亡湖县泉鸠里。官府围捕时,刘据闭门自缢,他的生母卫子夫也在未央宫椒房殿,用三尺白绫结束了三十八年的皇后生涯。

后来刘彻才从田千秋的奏折里知晓,所谓“巫蛊”竟是江充为构陷太子布下的骗局。

他怒斩江充三族,又派人重修太子墓,追谥“戾”字——这带着遗憾的谥号,藏着他无法言说的愧疚。

有次宫人整理东宫旧物,翻出一卷泛黄的绢画:那是刘据五岁时画的《周公辅成王图》,稚嫩的笔触下,周公垂首侍立,成王端坐案前,旁边还歪歪扭扭写着“愿为社稷辅”。

刘彻抱着绢画在殿中坐了整夜,烛泪滴在画轴上,将“周公”的衣袂晕成深色的痕,像极了太子自缢时染血的衣襟。

“陛下,霍光、金日磾二位大人求见。”宦官的通报将刘彻拉回现实。他点点头,王贺忙上前轻扶,想帮他坐起身,刘彻却摆了摆手,只让内侍掀开半边帐子。

霍光与金日磾快步走进殿内,跪在榻前:“臣霍光、金日磾,叩见陛下。”

刘彻的目光先落在霍光身上,这位霍去病的异母弟,如今已长成挺拔的汉子,眉宇间还留着霍家子弟的英气。

再看向金日磾时,他的眼神柔和了些:这位匈奴休屠王的太子,当年随父归汉时不过十四岁,如今已成为掌管宫廷宿卫的光禄大夫,连他的儿子金赏、金建都在宫中当差,是他晚年最信任的异姓臣子。

“子孟,翁叔,”刘彻开口时,呼吸已有些急促,“朕召你们来,是为身后事。”他顿了顿,指了指枕下,“弗陵今年八岁,虽聪慧却年幼,汉室江山……需你们四人辅佐。”

霍光闻言,额头抵在冰凉的青砖上:“臣万死不辞!”他知道,陛下口中的“四人”,除了自己与金日磾,还有御史大夫桑弘羊、左将军上官桀。

桑弘羊擅长理财,曾助陛下推行盐铁官营,充实国库;上官桀则在平定楼兰之乱中立过功,是沙场出身的忠臣。

刘彻似看穿了他的心思,让王贺取出一道鎏金诏书,颤抖着递过去:“朕已拟好遗诏,立弗陵为皇太子,你们四人共为辅政大臣,凡事需同心商议,不可擅专。”

说到此处,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脸色变得苍白如纸。金日磾忙上前轻拍他的背,却见帝王眼中闪过一丝狠厉:“钩弋夫人……昨日已赐死掖庭,你们可知为何?”

霍光与金日磾齐齐叩首:“臣知陛下为防‘子幼母壮’,效仿高帝诛吕之鉴。”

他们都记得,前日钩弋夫人赵婕妤还来甘泉宫请安,只因刘彻随口问起“弗陵若登基,你当如何”,她答了句“愿伴陛下左右,辅佐新帝”,便被刘彻以“惑乱宫廷”为由打入掖庭。

据说这位曾因“手藏玉钩”得宠的夫人,临死前还频频回头望向寝殿方向,发髻上的玉簪滑落在地,碎成了两半。

暮色渐沉时,刘彻让霍光与金日磾退下,只留下王贺。他指着窗外渐亮的北斗星,轻声道:“朕十六岁登基,至今已五十四年了。”

王贺垂首听着,看着这位帝王从意气风发的少年,变成如今形容枯槁的老人:早年他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让董仲舒的“大一统”思想扎根天下;派张骞通西域,将丝绸之路延伸至葱岭以西;可晚年却因穷兵黩武,让天下户口减半,又因巫蛊之祸滥杀无辜,连自己的妻儿、孙儿都未能幸免。

“征和四年,桑弘羊奏请在轮台屯田,朕驳回了。”刘彻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那时朕便知,朕错了——不该为了‘扬威四海’,让百姓疲于征战;不该轻信江充之流,让骨肉相残……可人死不能复生,过错也挽不回了。”

他说的正是《轮台罪己诏》:那道中国历史上第一道帝王罪己诏,不仅否定了轮台屯田的提议,更明确下令“当今务在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让天下百姓终于能喘口气。

王贺偷偷抬眼,见刘彻的眼角滑下一滴泪,落在被褥上,瞬间便被吸收得无影无踪。

这位一生不肯认输的帝王,从未在人前显露过脆弱,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却卸下了所有威严。他忽然想起,去年刘彻曾让乐府官唱《秋风辞》,那时帝王还能扶着栏杆跟着和:“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如今却连开口都难。

“王贺,取《秋风辞》的竹简来。”刘彻轻声吩咐。王贺忙从书架上取下一卷用锦缎包裹的竹简,展开在他面前。

刘彻的目光缓缓扫过“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的字句,手指轻轻抚过竹简上的刻痕,像是在触摸自己逝去的岁月。

殿外的风忽然大了起来,吹得窗棂呜呜作响,像有人在低声吟诵旧诗。王贺屏住呼吸,见刘彻的胸口渐渐停止了起伏,手中的竹简从指间滑落,掉在地上发出轻响,那声音很轻,却像重锤般砸在他的心上。

后元二年二月丁卯日,汉武帝刘彻崩于甘泉宫,享年七十岁。十日后,群臣奉其灵柩归长安,葬于茂陵;随后,皇太子刘弗陵在未央宫前殿登基,是为汉昭帝。

当新帝的仪仗经过茂陵时,霍光抬头望向那座高大的封土堆,忽然想起武帝临终前的嘱托:“子孟,朕把江山交给你,要护好它,更要护好天下百姓。”

春风吹过茂陵,拂过陪葬墓区里卫青、霍去病的墓冢,仿佛在诉说着一位帝王的功过。

刘彻的一生,有开疆拓土的辉煌,也有晚年失察的悔恨;他曾让大汉的旗帜插遍西域,也差点让王朝陷入崩溃的边缘。

可正是他晚年的幡然醒悟,与临终前对辅政大臣的妥善安排,为后来的“昭宣中兴”埋下了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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