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99年秋,漠北的黄沙卷着碎雪打在甲胄上,簌簌作响。李陵勒住缰绳,胯下战马打了个响鼻,蹄子刨着冻硬的土地。
他身后,五千名步兵列成整齐的方阵,长戟斜指天空。
这些陇西子弟大多是猎户与农夫的儿子,手掌上还留着握犁的老茧,却已能熟练地将长戟挺得笔直。
作为“飞将军”李广的孙子,李陵的铠甲上还缀着祖父传下的青铜护心镜,镜面上刻着模糊的“忠”字。
汉武帝曾拍着他的肩赞“有广之风”,此刻他望着远方起伏的阴山,声音裹着寒气:“臣愿率五千步兵,为李广利大军牵制匈奴左翼,直插浚稽山!”风把这句话吹向队列,士兵们齐声应和,声浪惊飞了头顶的寒鸦。
谁也没料到,这声应和,竟成了他们与长安的永别。
大军行至浚稽山北麓时,地平线突然涌起一道黑色浪涛——八万匈奴骑兵。马蹄声像闷雷滚过草原,扬起的沙尘遮天蔽日,连太阳都成了昏黄的光斑。
李陵猛地拔出佩剑,剑刃映着匈奴人的狼牙旗:“结圆阵!长戟手在外,强弩手居中!”士兵们动作迅捷如豹,转瞬便围成一个铁桶般的圆阵。
第一波强弩射出时,箭簇穿透寒风的尖啸声盖过了一切,匈奴骑兵像割倒的麦子般成片倒下,可后续的人马依旧踩着同伴的尸体往前冲。
五千步兵像怒海中的一叶扁舟,靠着强弩与阵法硬撑了八天八夜,阵地上的积雪都被血染成了暗红。
箭很快射光了。士兵们拆下车轮的铁条当短刀,把马鞍上的皮革煮成黏糊糊的汤,连断了腿的小兵都爬过来,用身体堵住阵眼的缺口。
校尉韩延年是李陵的发小,他攥着断矛冲李陵吼:“少卿!我带人死守,你趁机突围!”不等李陵回应,他已带着几十人冲出阵去,匈奴骑兵像饿狼般扑上来,韩延年的怒吼声很快被马蹄声淹没。
李陵攥着断裂的枪杆,指节泛白,身边只剩百来号残兵,每个人的脸上都结着血痂。眼泪砸在剑鞘上,溅起细小的锈迹,他声音发哑:“弟兄们的血不能白流,可这茫茫漠北,咱们还能去哪?”
匈奴单于的使者骑着白马穿过烟尘,貂裘上的狐尾扫过积雪:“李将军若降,单于封你右校王,麾下弟兄皆可活命!”
李陵摸了摸怀里的汉军符节,节杖上的牦牛毛已被血黏住,冰凉的竹柄硌得指尖发疼。他的手摸向腰间的匕首,刀刃贴着腰腹,寒气渗进皮肉。
可当他瞥见身后小兵们哀求的眼神,匕首“当啷”掉在地上。“我若死了,你们连收尸的人都没有。”
他缓缓放下佩剑,匈奴兵的绳索缠上他手腕时,他的目光始终锁着南方,那里有长安的朱雀大街,有母亲在灯下缝衣的身影。
消息传回长安时,汉武帝正对着西域进贡的葡萄发呆。听闻李陵投降,他猛地将玉盘扫落在地,葡萄滚了一地:“朕竟信错了人!”
朝堂上,大臣们纷纷附和骂李陵“背主忘恩”,只有司马迁捧着竹简站出来:“李陵以五千步兵杀匈奴万余人,虽败犹荣!他必是假降,待时机成熟便会归汉!”
这话像火星掉进油锅,汉武帝当即下令将司马迁打入大狱,后来虽免了死罪,却施以宫刑——那是比死更屈辱的惩罚。
更致命的是,汉武帝仍不死心,派公孙敖深入匈奴接李陵。
可公孙敖畏敌如虎,只在边境抓了个匈奴小兵,听对方含糊说“有个李姓汉将帮匈奴练兵”,便急匆匆回奏。
汉武帝拍着龙案嘶吼:“诛!李陵全家满门抄斩!”长安城里,李陵的母亲、妻子、儿女被押上刑场,围观的人扔着烂菜叶,骂声刺耳。
祖宅被抄时,官差从书房搜出一叠绢帛,全是李陵写给家人的信,信里还盼着“明年春归长安,带母亲看曲江池的柳”。
远在匈奴王庭的李陵,正摩挲着母亲刚寄来的家书,字里行间全是叮嘱“天冷添衣,莫念家”。
当匈奴侍女用生硬的汉话告知“汉廷诛您全家”时,他手里的绢帛“哗啦”撕成碎片,一口鲜血喷在羊毛地毯上,染红了母亲绣的缠枝莲纹样。
他疯了般冲出帐篷,提着剑找到帮匈奴练兵的汉将李绪,那个曾在汉朝因贪污被贬的将领。
李绪刚要求饶,李陵的剑已刺穿他的胸膛:“你害我全家,也玷污了汉将的名声!”
单于的母亲本想处死李陵,可单于惜他的将才,不仅保下他,还把女儿拓跋氏嫁给了他,封他右校王,赐给他一片靠近汉朝边境的封地。
从此,李陵成了匈奴贵族中的“异类”。他从不穿拓跋氏缝制的貂裘,常披着那件旧汉军铠甲,铠甲左肩的箭洞还留着,那是浚稽山之战时,一个小兵替他挡箭留下的痕迹。
匈奴贵族宴饮时,他总坐在角落,望着南方喝酒,酒液顺着嘴角流进衣领,他却浑然不觉。
单于多次让他参与对汉战事,他次次以“旧伤复发”推脱,手指按着重伤的右肩:“我若挥刀向同胞,九泉下无颜见浚稽山的弟兄。”
公元前81年,李陵在北海边见到了苏武。
彼时苏武已牧羊十九年,头发胡子全白了,手里的汉节杖只剩光秃秃的木杆,牦牛毛早被寒风刮光。
两人坐在冰面上,李陵带来的酒很快结了薄冰,苏武却捧着一碗雪水喝得坦然。
“子卿,”李陵声音发颤,“你妻子改嫁,儿子早夭,何苦还守着这空节?”
苏武举起汉节,木杆在夕阳下泛着微光:“此节乃大汉信物,我若降了,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何面目见长安的父老?”
李陵看着苏武冻得发紫的手,突然红了眼眶。
他想起浚稽山的小兵,想起长安刑场上的家人,声音带着哭腔:“我当初若像你这般决绝,何至于家破人亡?可我若那时死了,浚稽山的五千英魂,就真成了无人知晓的白骨,连个替他们喊冤的人都没有啊!”
那天夜里,北海的冰裂声此起彼伏,李陵送苏武回去时,在雪地里走了很久,嘴里反复念着“长安”,像个迷路的孩子。
在匈奴的二十五年里,李陵始终头朝着南方睡觉。桌上的汉朝陶碗擦得锃亮,逢年过节时,他会摆上三碗酒:一碗洒向东方,敬浚稽山的弟兄;一碗洒向南方,敬长安的家人;最后一碗自己喝,酒里全是乡愁。
他偶尔会给儿子李穆讲汉朝的故事,讲长安的朱雀大街春天飘着柳絮,讲陇西的麦田秋天金灿灿的,可每当儿子问“我们能回长安吗”,他却总是沉默——长安早已成了他不敢触碰的伤疤。
公元前74年冬天,李陵病倒了。弥留之际,他拉着李穆的手,眼神突然亮了起来,像看到了什么:“把我葬在……葬在阴山南麓的山丘上……要让我能看见长安的方向……”
他的手垂落时,还攥着半片汉军铠甲上的红缨。匈奴人按照他的遗愿,将他葬在山丘上,墓碑是一块无字青石,石前插着一把断戟。
那是他浚稽山之战时用的兵器,断戟上还缠着半片暗红的布条,是当年那个小兵的血。
千年后,人们对李陵的评价始终分裂。
杜甫在诗里写“李陵苏武是吾师”,赞他的忠义;苏轼却在《留侯论》里骂他“降贼不忠”,斥他的懦弱。
可漠北的风知道,那个曾率五千步兵冲锋的汉家少年,从未真正背叛。
他墓前的草永远朝着南方生长,每年春天,风掠过青石墓碑,像是在替他回答:他降的是绝境,没降的是本心;他埋的是身躯,没埋的是乡愁。
而浚稽山的黄沙下,五千名汉家儿郎的尸骨早已与大地融为一体。每当寒风掠过草原,仿佛还能听到他们的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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