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帝刘彻暮年之际,常于未央宫西阁,对着西域舆图凝思。案上摊开着张骞往昔携归的羊皮书卷,卷角已被摩挲得毛糙,一旁搁置着一支略显陈旧的玉簪,此乃李夫人弥留之际紧攥于手的遗物。
他的指尖反复滑过“大宛贰师城”的字迹,恍惚间,李夫人“陛下若获西域良驹,必能令大汉铁骑更盛”的话语,在耳畔回响。
自丝绸之路贯通,西域三十余国的使者携葡萄、苜蓿种子前来长安朝贡。然而,最令汉武帝魂牵梦绕的,除却亡妃的遗愿,还有商队口中那“日行千里,汗淌血珠”的大宛宝马。
这马究竟神异到何种地步?西域胡商手捧陶碗言:“此马肩高逾八尺,蹄大如铜盆,奔跑起来能追逐黄羊!疾驰百里之后,脊梁之上会渗出如血般的汗珠,恰似洒落的红宝石,故而得名‘汗血马’。”更有传言悄然流传,大宛人将最上乘的汗血马豢养于贰师城的苜蓿园中,园外环绕三道木栅栏,仅许王公贵族乘骑,就连邻国乌孙的使者欲多瞧一眼,也被卫兵阻拦于门外。
汉武帝本就钟情骏马,御马监中的河西宝马,他总觉稍欠火候,又思忖着以汗血马改良汉朝骑兵。彼时匈奴仍在北方滋事,若得此等良驹,骑兵冲锋速度便能倍增。
于是,他派遣使者车令,携带千斤黄金、两座纯金铸就且比真马还高半尺的马像,以及百匹丝绸,浩浩荡荡奔赴大宛。
车令抵达大宛王都贵山城,毋寡王端坐在羊毛织就的王座之上,身旁簇拥着十数位贵族。听闻车令道明来意,毋寡王陡然笑出声来:“汗血马乃我大宛之根基,即便汉朝黄金堆积如山,也休想换走我国宝。”
车令情急之下,伸手抓起案上的金铸马像,“啪”地砸向青石台阶。金马像瞬间碎作三块,金片溅了毋寡王满袍。
“尔等大宛竟敢欺辱大汉?”车令指着毋寡王怒斥,“待我归朝禀明陛下,定叫你们领略汉军的厉害!”言罢,转身便走。
毋寡王脸上的笑容瞬间消散,凝视着车令的背影,与身旁贵族低语:“汉朝远在万里之外,岂会真的兴兵来犯?但这使者折了我的颜面,留着终究是个祸患。”当晚,便派遣使者快马加鞭前往东边的郁成国,令其在途中截杀汉使。
七日后,车令一行行至郁成国边界的戈壁滩,正蹲在沙地饮用皮囊中的水,刹那间,沙丘后涌出数百骑兵,刀光一闪,便砍倒两名随从。
车令拔剑抵抗,然而他所带的三十余名随从大多为文官,怎敌得过常年骑马的郁成人?最终,车令被乱刀砍杀,黄金、丝绸尽被掳掠,就连他腰间悬挂代表汉朝使臣身份的汉节,也被折为两段。
消息传回长安时,汉武帝正在御马监赏马,手中摩挲着李夫人曾亲手为他系上的马缰绳。听闻奏报,他猛地将手中马鞭摔在地上,马鞭抽打在石砖上“啪”作响:“小小大宛,竟敢杀害我大汉使者!不踏平贰师城,西域诸国岂会再对我臣服?”
可该派谁前往呢?卫青、霍去病早已离世,老将赵破奴去年攻打匈奴时被俘。汉武帝翻阅功臣册,目光落在“李广利”三字之上,忆起李夫人临终前,攥着他的手,泪水滴落于他的袖口:“陛下,兄长生性忠厚,若有机会,望能让他立下些许军功,也不枉我李家蒙受陛下恩典。”
“就派李广利去!”汉武帝拍板定夺,封其为“贰师将军”(因汗血马位于贰师城),特意召他入宫,指着御马监中的河西宝马道:“你妹妹生前盼着大汉能有西域良马,此次你前往大宛,不仅要讨回公道,更要将汗血马带回,莫要辜负她的心意。”
李广利跪地,双手接过兵符,眼眶泛红:“臣定不辱使命,若不能带回汗血马,便葬身西域,不负陛下,亦不负妹妹的嘱托!”
汉武帝又拨予他六千骑兵、三万步兵,以及一万多囚徒和流民(当时汉朝常令囚徒充军),令工匠赶制数百面“汉”字大旗,大军浩浩荡荡向西域进发。
岂料此次远征难如登天。从长安到大宛,需穿越两千里沙漠,沿途的楼兰、姑师等小国,听闻汉军是去攻打大宛,皆紧闭城门,拒不提供粮草。
楼兰王站在城楼上高呼:“我等小国夹于汉朝与大宛之间,帮了你们,大宛日后必定前来报复!”
汉军无奈,只得一路抢夺粮草。但沙漠中的绿洲本就稀少,有时行军三日都难觅一滴水,士兵们只能以骆驼尿解渴。有的士兵走着走着便倒在沙地上,转瞬就被风沙掩埋半截。
待行至郁成国时,三万大军仅余一万余人,士兵们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露出嶙峋瘦骨,手中的长矛亦断头折戟。
李广利硬着头皮攻城,郁成人躲在土城内射箭。汉军攻打三日,死伤五千余人,却仍未能攻克。
夜里,李广利坐在营火旁,望着剩余的士兵啃着干硬的粟米饼,喟然长叹:“连郁成都无法攻克,又怎能进军贰师城?我还有何颜面回长安面见陛下?”
但他忆起在武帝面前立下的誓言,又咬牙自我鼓励:“再艰难也要坚持下去!”
然而,眼见士兵伤亡渐多,他最终还是只能率领残兵回撤。
这一撤便是两年,待行至玉门关时,当初的三万大军仅剩下一千多人。士兵们草鞋磨穿,赤着脚行走,满是血泡,有的还拄着断矛当作拐杖。
守关将领郭昌手按剑柄,立于关门前,面色冷峻:“陛下有令,兵败而归者,不得入关!”
李广利伫立在关外的风沙中,泪水终究忍不住夺眶而出。
他不仅未能带回汗血马,还折损众多士兵,如何能对得起皇上?只得让士兵在关外扎营,派遣使者快马回长安请罪。
汉武帝听闻后愈发恼怒,可看到使者带回、李广利托人转交的那枚平安符,又忆起李夫人的音容,怒气稍减,只下旨:“谁敢退入关内,斩!”
却暗中从北地郡调遣六万骑兵、十万步兵,还派了两百多个水利工匠(专门用以截断大宛水源),连牛、马、骆驼都征集了十几万头。
骆驼背上驮着干肉与皮囊酒,马车上装载着粟米以及攻城用的云梯、撞车,仅运送粮草的民夫便达二十多万。
汉武帝特意派人将新制的兵符送至玉门关,传口谕:“朕再给你一次机会,若能带回汗血马,不仅既往不咎,还能让你光宗耀祖,不负你妹妹的心意。”
李广利接到兵符时,朝着长安方向磕了三个响头,心中默念:“皇上,此次我定不会让您失望!”
此次汉军气势迥异往昔。沿途小国见汉军大旗遮天蔽日,骑兵铠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赶忙打开城门献上粮草。
楼兰王亲自捧着酒坛出城,向李广利敬酒:“贰师将军莫要怪罪,上次是我糊涂,这便为汉军筹备粮草!”
就连先前阻拦的郁成国,也被汉军一举攻破:工匠们架起云梯,士兵们举着盾牌奋勇冲锋,郁成王带着残兵欲逃,被骑兵追上斩杀。
李广利率领大军继续西进,行了二十余日,终于抵达贰师城下。
贰师城毗邻一条名为“宛水”的河流,大宛人饮水、用水皆依赖此河。李广利令水利工匠趁夜顶着星光挖掘暗渠,将宛水引向戈壁,白日再用沙袋堵死原河道。
仅仅过了三日,城中便断了水源。大宛人手持陶罐在井边争抢,井中很快干涸,妇人们抱着孩子啼哭,士兵们持刀守护着最后一点积水。
李广利站在城外土坡上,轻抚怀中的平安符,命人唤来毋寡王的使者:“要么献马,要么屠城!我大汉的威严,绝不容折损于此!”
被困四十余日后,大宛贵族们终于支撑不住。夜里,几位贵族偷偷溜出城外,来到李广利的大营,老贵族昧蔡紧攥权杖,颤抖着说:“皆是毋寡惹下的祸端,我们已将他诛杀,愿献马求和,将军能否网开一面,勿要屠城?”
李广利点头应允后,昧蔡连夜回城。当夜,贵族们斩杀毋寡,将其头颅砍下装入木盒,呈给李广利。
次日,大宛人打开马厩,任由汉军挑选马匹:汉军兽医牵着马转圈,查看马蹄硬度(硬蹄更耐长途奔袭),触摸脊梁肌肉(肌肉紧实者能行远路),倾听呼吸节奏(呼吸平稳的马不易疲惫),最终挑选出三千余匹,其中上等的汗血马有三百多匹。
最为神奇的是一匹枣红色的马,甩着尾巴跑了一圈,脊梁上渗出如血珠般的汗珠,在阳光下宛如洒落的碎红宝石。李广利为它取名“赤电”,轻抚马鬃笑道:“皇上,我终于寻得您所说的西域良马了!”
他唯恐再生变故,又拥立亲汉的昧蔡为新的大宛王,并与其订立盟约(大宛每年向汉朝进献二十匹汗血马),这才率领马队班师回朝。
公元前101年春天,李广利带着汗血马回到长安。
汉武帝亲自前往渭桥边迎接,见到“赤电”时,他快步上前,伸手轻抚马的脊梁,又望向李广利,微笑着说:“你既未辜负朕,也未辜负你妹妹。”当场封李广利为“海西侯”。
汉武帝还命工匠为汗血马打造金马鞍,将汗血马豢养于御马监,每日安排专人投喂苜蓿(汗血马最喜食的草料,由张骞从西域带回种子)。
经此一役,西域诸国再不敢小觑汉朝。连远在万里之外的大宛都被击败,还有谁敢招惹这个强大的帝国?
此后,西域商队行走丝绸之路,再也无需惧怕劫匪(汉朝在沿途设置了驿站与卫兵)。商人们带着葡萄、核桃种子前来长安,汉朝的丝绸、铁器也更易运往西域。有胡商笑言:“如今过玉门关,卫兵都会给我们递水,比往昔安稳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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