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亮,颜秀雨把最后一点炉灰铲进铁桶,拎出门倒在外头墙根。昨夜她没睡实,翻来覆去想着那条纸条上写的“走自己的路”。话是她自己写的,可真要迈出这一步,心还是悬着。
她换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袄,把头发用旧发卡别好,揣上两个油纸包就出了门。风从巷口直灌进来,吹得人脖子发僵。她缩了缩肩,脚步却没停。
沈胤川已经在砖窑外等着了,背着手站在枯树底下,军大衣裹得严实。他看见她来了,只点点头,转身往窑洞深处走。颜秀雨紧跟在后,脚踩在冻硬的泥地上,咯吱作响。
窑洞里黑乎乎的,一股陈年土腥味混着煤灰气扑面而来。角落里蹲着个男人,穿着油腻的皮夹克,脸上有道疤从耳根划到下巴。他抬眼扫过来,目光像砂纸一样刮在脸上。
“东西带来了?”声音沙哑,像被烟熏过。
颜秀雨没说话,把手里的油纸包递过去。第一个是米,她提前掺了三成陈米,又撒了点糠粉,看起来和市面上的粗粮差不多。第二个是油,标签撕了,装进了个磨砂玻璃瓶,瓶身还故意蹭了些灰。
老黑打开瓶盖,凑近闻了一下。眉头忽然一跳,喉咙里滚出半声:“咦?”
颜秀雨的手指猛地蜷进袖口,指甲掐住掌心。那一瞬,她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跳撞在肋骨上的闷响。
老黑没抬头,只是把瓶子转了个方向,对着窑壁缝隙透进来的微光看了看。油色清亮,没有一丝浑浊。
“这油……”他拖长了音。
沈胤川立刻接上:“乡下亲戚托人捎的,说是新榨的棉籽油,比厂里发的香。”
语气平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可他说这话时往前半步,正好挡在颜秀雨和老黑之间。
老黑眯起眼,看了沈胤川两秒,又低头拧紧瓶盖。没再问。
他从怀里掏出一杆小秤,把米倒进铁盘称重。动作慢,但稳。称完,又点了三遍钱——几张皱巴巴的大团结,叠在一起塞进颜秀雨手里。票证另包了一小卷,牛皮纸裹着,压在钱下面。
金额比之前说的多了三成。颜秀雨低头看着手里的钱,没动。
“沈哥的人,多给二两力。”老黑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黄牙,“算我交个朋友。”
颜秀雨轻轻“嗯”了一声,把钱收进棉袄内袋,贴着胸口放好。布料厚,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纸币的棱角。
交易完,老黑麻利地把米和油收进麻袋,扛上肩就往另一侧暗道走。临走前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意味不明。
沈胤川转身往外走,颜秀雨赶紧跟上。两人一前一后穿过窑洞,脚底踩着碎砖和干草,发出细碎声响。
刚走到窑口,外头突然传来一声怒吼。
“你这票是假的!想坑老子?”
接着是推搡声,有人骂娘,还有木头砸肉的闷响。颜秀雨探头一看,两个男人扭在一起,其中一个抡起扁担砸向对方肩膀。那人闷哼一声跪倒在地,手撑着雪地,指缝里渗出血来。
“散!都散!”有人低喊。
老黑不知从哪冒出来,一把吹灭了挂在窑口的马灯。四周瞬间黑下来。
沈胤川反应极快,一把抓住颜秀雨手腕,拉着她拐进旁边一条窄缝。脚下高低不平,她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被他拽着胳膊硬生生拖了出去。
冷风迎面扑来,她喘不上气,耳朵嗡嗡响。身后吵嚷声还在继续,有人跑动,有人叫骂,还有女人尖声哭喊。
他们一路疾行,穿过后山荒地,绕过一段塌了半截的土墙,才停下。沈胤川松开手,没说话,只抬手拍了拍大衣上的灰。
颜秀雨扶着膝盖喘气,指尖还在发抖。她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窑口的地面上,雪被踩得乱七八糟,中间有一片暗红,正慢慢往冻土里渗。
她终于明白什么叫“拼了命”。不是吓唬小孩的狠话,是真有人为了半斤肉票,能把人打瘫在地。
“下次,”沈胤川开口,声音低,“交货就行,别看。”
她点头,喉咙发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沈胤川看了她一眼,没再多说,转身走了。身影很快融进晨雾里,只剩脚印留在雪上,一深一浅,渐渐模糊。
颜秀雨一个人站在巷口,风吹得眼睛发酸。她伸手摸了摸胸口的钱,还在。硬邦邦的,硌着肋骨。
她开始往家属区走。脚步起初有些飘,后来一点点稳下来。路过供销社的时候,门还没开,玻璃上结着霜。她没停留,径直往前。
巷子越来越窄,两边的土墙刷着标语,字迹斑驳。她走过三户人家,听见锅碗瓢盆的声音,有人在灶台前忙早饭。
她忽然想起昨晚烧掉的奶糖。那点甜味,现在想来像一场梦。梦醒了,手里攥着的是真金白银,也是刀尖上的日子。
转过最后一个弯,家属区的水塔出现在眼前。铁架子结了冰,在晨光里闪着冷光。她停下,深吸一口气,抬脚迈进院门。
院子里没人。她低头看了看鞋,沾了泥,还有几点雪沫。她没急着进屋,而是站在门口,把两只脚轮流在地上磕了磕。
然后伸手推门。
门轴吱呀响了一声。
屋里冷,炕是凉的。她关上门,解下围巾搭在椅背上。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她走到墙角,掀开炕席一角,把钱和票证塞进破棉袄里。手指碰到棉絮时顿了顿,又抽出那张写着“学会洗白,走自己的路”的纸条,重新折了折,塞进最里面。
做完这些,她坐上炕沿,脱下一只鞋倒了倒。一粒小石子滚出来,落在地上。
她盯着那粒石子看了两秒,没捡。
窗外,天光已经大亮。远处传来第一班电车的铃声,叮——
她抬起手,看了看手腕内侧。那道暗红印记还在,比昨天淡了些,但摸上去仍有点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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