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秀雨站在院门口,鞋底磕在门槛上,发出两声闷响。她没急着进门,而是低头看了眼脚面——泥点混着雪沫子,沾在补丁摞补丁的棉鞋帮子上,像几处干涸的小疤。
屋里没人。门轴吱呀一响,她闪身进去,反手就把门闩插上了。手指还搭在铁扣上,另一只手已经摸到了胸口那叠东西。纸币和票证被油纸包着,紧贴皮肤藏了半路,现在摸上去还有点温热,像是刚从炉膛里抽出来的炭。
她走到墙角,掀开炕席一角,破棉袄还在原地躺着,灰扑扑的,跟昨天一样。她松了口气,这才把钱掏出来,摊在膝盖上数了一遍。三十八张大团结,几张粮票工业券另卷着,压在最底下。比预想的多,也比预想的沉。
可这钱不能花。至少现在不能。
她起身去书架前,抽出那本封面磨毛了的《毛主席语录》。书脊早就裂了缝,她用指甲轻轻一撬,夹层里露出半截旧挂历纸。她撕下一段,把三张十元大团结裹进去,再塞进书缝深处,合上书,放回最底层。又顺手在上面压了半块砖头。
灶台边的地砖有一块松动,是去年冬天冻裂的,一直没修。她蹲下身,指甲抠住边缘,一点点掀起来。底下泥土发黑,带着煤灰味。她掏出一小块油纸,把剩下的布票和工业券包好,埋进去,再把砖按回去,踩实了来回蹭了几下,看不出新翻的痕迹。
最后剩下的钱,连同那张带红点的大团结,重新塞进破棉袄夹层。她把棉袄抖了抖,塞到炕角最里面,上面堆了两条旧褥子,又拉过针线筐盖住。
做完这些,她坐在炕沿,手撑着膝盖喘气。不是累,是心里绷得太久,松下来那一瞬,四肢都发软。
她盯着炕角那堆杂物看了会儿,忽然想起什么,爬起来又把棉袄拽出来。解开内衬线脚,抽出那张写着“学会洗白,走自己的路”的纸条。字迹歪歪扭扭,是昨夜灯下写的,墨水洇了一小块。
她把纸条折了两折,重新夹进钞票中间,再塞回去。针线筐里的顶针还在,她顺手拿起来,在棉袄外层补了个十字针脚,遮住拆过的痕迹。
天光渐暗,窗外风拍着窗棂,啪嗒、啪嗒,像有人在外头敲玻璃。她没点灯,也没生火。屋子里冷得能看见吐出的白气,但她不想动。
那张红点纸币又浮现在脑子里。
老黑接过钱时,拇指在边缘摩挲了一下,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当时她以为是验钞的习惯——这年头假票子多,谁收钱不摸两下?可现在回想,他指腹停的位置,正好是编号末尾那个红点附近。
是不是巧合?
还是……沈胤川让他做的记号?
她闭了闭眼。窑洞里那一声怒吼、雪地上的血、马灯熄灭后沈胤川拽着她钻窄缝的感觉,全都回来了。那人被打倒时,手撑在雪地上,指尖淌出血来,像红梅落在白纸上。
她猛地睁开眼,盯住墙上挂着的旧钟。指针指向五点半,家属区该起炉烟了。可她不敢烧炕,怕火光透窗惹人注意。
她起身把针线筐挪了个位置,挡住棉袄的一角。又把桌上的空碗往窗边推了推,让影子盖住刚才放钱时留下的印子。
然后坐回炕上,手交叠放在膝头,不动。
外面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又拐进了隔壁巷子。她没抬头,耳朵却竖着。等声音彻底消失,才缓缓呼出一口气。
她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屋外天全黑了,风小了些,窗纸也不再响。她依旧没动,像一尊泥塑。
忽然,院门“吱”地一声轻响。
不是拍,也不是踹,就是门轴转动的声音,极轻,像有人试探着推了一下。
她没反应。手指也没颤。
院门又响了一声,这次更轻,随即归于寂静。
她慢慢抬起手,摸了摸手腕内侧。那道暗红印记还在,不烫了,但压着皮肤,有种隐隐的麻。
她没去看棉袄,也没去碰灯绳。只是坐着,眼睛盯着门缝底下那一道黑线。
门外的雪,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化了。一滴水珠从屋檐落下,砸在门框外的石阶上,碎成四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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