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糖的甜味还在舌尖，颜秀雨却突然觉得腻得发苦。她把剩下半颗糖从嘴里拿出来，捏在指尖看了两秒，然后轻轻扔进灶膛边的灰堆里。火没烧旺，只余一点暗红，糖块滚进去，沾了灰，再没人看得出它原本的模样。
她站起来，走到墙角，掀开炕席的一角。破棉袄裹着她的钱和票证，摸起来硬邦邦的。她把今天分到的几张工业券塞进去，又从针线盒底下抽出一张裁好的纸条，用铅笔歪歪扭扭写了一行字：“我要学会洗白，学会走自己的路。”写完，折成小方块，夹进棉袄内层的缝线里。
针线盒合上时发出“咔”的一声轻响。她盯着那件半成的棉袄，前身已经缝好，线脚齐整，但肩膀处略窄了些。她没打算改。人总要穿得紧一点，才知道力气该往哪儿使。
外头雪又下了起来，不大，簌簌地打在窗纸上。她没去关窗，只是把油灯挪远了些，怕火星溅到布料上。灯影晃了一下，照见桌角放着的空竹篮——早上买布回来后就没动过，底儿还沾着供销社门口的泥。
她忽然想起张叔那只插在裤兜里的手。不是随便插着的，是攥着的，指节绷得发白。他想给她什么？不敢当面给，也不敢说。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贴身衣袋里的奶糖纸，慢慢把它揉成一团，塞进了炉灰深处。
这时候，厂区另一头的办公室里，沈胤川正坐在桌前。
煤油灯罩有点黑，他没擦，就借着那点昏黄的光翻档案。袋子上写着“技术事故调查卷宗（196X年）”，边角磨得起毛了。他打开的时候，纸页发出干涩的响声，像是多年没人碰过。
林国栋，张芸。名字印在第一页，后面跟着几句简短记录：机械厂二车间技术员夫妇，因设备突发故障当场殉职，家属仅留一女，现年六岁。事故原因标注为“操作不当引发连锁反应”，括号里有个手写的问号：“？”
他盯着那个问号看了很久，然后翻到附件照片页。三个人站在老厂房门前，穿着工装，笑着。其中一人眉骨高，鼻梁直，侧脸轮廓分明。沈胤川的手指停在那人脸上，缓缓往上移——眉、眼、鼻、唇。他放下手指，从抽屉里取出一面小镜子，摆在灯下，对着照片比了比。
镜子里的人没笑，眼神沉，可那五官的走势，竟和照片上的青年有七分相似。
他不动了。屋里静得能听见灯芯燃烧的噼啪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抽出随身笔记本，在空白页上写下三个字：“查父母。”又划掉，改成两个字：“再查。”笔尖用力，纸背都戳出了印子。
他合上卷宗，用旧绳子重新扎好，放进铁皮柜最底层。锁上柜门时，钥匙在手里多转了半圈，确保拧紧。
窗外雪越下越密，落在屋檐上，积了一层薄白。他没起身，也没关灯，就坐在那儿，看着灯影一点点缩进墙角。桌上那面小镜子被风吹动了一下，斜过来，映出他半张脸，冷，但不狠。
同一时间，颜秀雨正蹲在灶台前，往炉膛里添煤块。她没点灯，全靠炉火的光亮做事。棉花摊在炕上，还没填进袄子里，但她不想急着做完。慢一点，才能想清楚下一步怎么走。
她从空间里取出一小包白糖，撕开一角，倒了一勺进搪瓷缸。水刚烧开，她冲了杯糖水，没喝，放在桌上晾着。现代白糖太白，颗粒太匀，喝多了容易被人察觉。她现在得学着掺陈糖，调颜色，压味道，像做饭一样算计量。
她记得昨天沈胤川看她破鞋的眼神。不是怜悯，也不是嫌弃，是那种……知道你在受苦，但不说破的眼神。这种人最危险，也最可靠。
她端起搪瓷缸，吹了口气。热气扑在脸上，有点烫。她忽然想到，如果哪天他不再来交接，不再递油纸包，不再在窄道尽头等她，她能不能活下去？
能。她告诉自己。
但她得换种活法。不能再靠他挡风，也不能再拿空间里的东西直接换票证。她得让那些物资“长”出来，像地里收的粮，像厂里发的工资，顺理成章，没人能追根问底。
她把糖水倒进锅底，用铲子刮着混进残渣里。杯子洗干净，倒扣在碗架上。
她回到炕边，拿起针线，继续缝侧seam。布厚，针难穿，她每拉一针，都得用指甲顶一下针尾。线是黑的，缝在青灰布上，不显眼。她缝得很慢，但很稳。
楼下巷口传来几声狗叫，断断续续。她没抬头，也没停手。狗叫久了会停，人盯久了也会累。她现在不怕被人看，怕的是自己看不清。
她想起父亲生前常说的一句话：“东西可以藏，手艺藏不住。只要你真会，谁也夺不走。”
她把这句话在心里默念了一遍，针脚忽然变得顺畅起来。
而此时，沈胤川终于站起身，熄了灯。
办公室陷入黑暗，只有门缝底下透进一丝走廊的微光。他没开手电，也没穿大衣，就站在原地，听着外头落雪的声音。院子里没人走动，值班室的灯也灭了。整个厂区像睡着了一样。
但他知道，有些事醒了。
他拉开抽屉，取出一把备用钥匙，握在手里。这不是办公室的，是档案室后间的小门钥匙，连登记本上都没记。他拇指摩挲着齿痕，站了几分钟，又把它放回去。
转身时，他的军大衣蹭到了桌角，带倒了一个空墨水瓶。瓶子滚到地上，没碎，只是歪着躺在那儿，口朝上，像在等什么。
他没捡。
他走到窗前，伸手推开一条缝。冷风立刻灌进来，吹得灯罩嗡嗡响。雪花飘进来，落在他肩头，一片，又一片。
他没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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