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还在下，越刮越狠。颜秀雨从供销社回来，手里提着半斤杂面和一小块冻得发硬的萝卜。她走得很慢，脚下一滑一滑的，棉鞋早就湿透了，每迈一步都像踩在冰碴子上。巷口那盏昏黄的路灯早被风吹灭了，她全靠记忆摸着墙往前挪。
快到自家院门时，她抬手抹了把睫毛上的雪沫，喘了口气。就在这瞬间，她看见了门口站着的人。
高大，笔直，披着军大衣，帽檐压得低，肩头堆着厚厚的雪，像是站了很久。那人没动，也没出声，可那股子沉劲儿，隔着风雪都压得人喘不过气。
她脚步一顿，差点栽倒。手里的篮子往怀里一搂，指尖不自觉地蹭过手腕内侧——那里有一圈温热的印记，藏得住粮食、盐巴、一块过期的巧克力，却藏不住此刻的心跳。
这人不是巡夜的。巡夜的老张走路带咳嗽，手里还拎个铁皮桶敲得叮当响。这人站得稳，呼吸都没乱过一下，连大衣下摆都不曾晃动。
是沈胤川。
她脑子里蹦出这个名字，像一根针扎进太阳穴。前些天巷口那一眼，他站在雪里看她，眼神冷得能结出霜来。后来她听说他盯上了自己家的事，可没想到会亲自来，更没想到是在这种天气，站在这儿等她回来。
她咬了咬牙根，嘴里泛起一丝腥味。不能跑。跑了就是心虚，心虚就是罪证。她慢慢抬起脚，往前走了一步，又一步。
风卷着雪粒抽在脸上，生疼。她盯着那道黑影，三步、两步……最后停在院门外不到五步的地方。
“沈主任？”她开口，声音干得像砂纸磨过木头，几乎被风撕碎。
那人终于有了动静。
他缓缓抬起头，帽檐下的脸轮廓分明，眉峰利落，鼻梁挺直，一双眼睛在暗夜里亮得惊人。他没说话，只是看着她，目光从她湿透的鞋尖扫到冻红的手指，再到怀里死死抱着的篮子。
雪落在他的肩上，没人拍，也没人替他拂。他就这么站着，像一座不会融化的山。
颜秀雨没动。她知道自己现在样子狼狈——头发贴在额角，脸颊皴裂，围巾歪斜，袖口还破了个小洞。可她不能低头，也不能退。
“这么晚了，您怎么在这儿？”她又问了一句，语气尽量平稳。
沈胤川依旧没答话。他抬起右手，动作很慢，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不是枪，也不是文件，而是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他当着她的面，把纸展开。
是一张粮票。
红色的边框，印着“地方定量”字样，编号清晰可见。颜秀雨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她今天下午在供销社换面时用掉的那一张。
她心里咯噔一下。
她记得清楚，这张票是从小布袋里拿出来的，袋子一直贴身放着，没给任何人看过。供销社的营业员接过票时也没多问，直接收走了。
可现在，这张票怎么会在他手里？
她下意识攥紧了篮子，指节发白。
沈胤川看着她，眼神没变，可嘴角极轻微地动了一下，像是察觉到了她的反应。
他没说哪来的，也没问她什么。只是把那张票轻轻夹回笔记本里，再塞进内袋，动作从容得像在整理一份普通记录。
然后他才开口，声音低，却穿透风雪：“你去供销社，买了半斤杂面，一块萝卜，花了七分钱，对吧？”
颜秀雨喉咙发紧。这不是查账该有的语气。这是审讯。
“是。”她点头，“家里没菜了。”
“一个人住，吃得少也正常。”他顿了顿，“可我听说，你前两天炖了肉。”
她说不出话。
“王婆说闻见香味了。李家媳妇也说灶台有油渍。还有，”他目光落在她手上，“你改衣服用的银线，不是厂里发的那种粗棉线。”
颜秀雨指甲掐进掌心。
那些线她已经处理过了，剪成小段藏在炕席底下，纽扣也换了回去。她以为没人知道。
可他都知道。
“我不懂这些。”她低声说，“线是以前剩的，肉……那天确实煮了点咸菜汤，可能味道飘出去了。”
沈胤川没反驳。他只是看着她，看了很久，久到她几乎要撑不住低头。
然后他忽然问：“你怕不怕？”
她一怔。
“在这种时候，一个姑娘家，孤身一人，屋里不断冒出稀罕物，邻居盯着，组织也在查。你不害怕？”
颜秀雨愣住。这话不像威胁，倒像一句真心的问。
她眨了眨眼，睫毛上挂着的雪化了，水珠滚进眼角，有点刺。
“怕。”她终于说了实话，“可活着比怕更难。”
沈胤川眼神微动。
他往前半步，靴子踩在雪上，发出一声闷响。距离近了些，她能看见他领口露出的一截旧毛衣，袖口也有点磨损，不是那种讲究人会穿的料子。
“你知道刘彩花昨晚来过这儿？”
她心头一跳。
“她半夜溜进来，在后墙根刨了两下，发现门锁没坏，才走的。”
颜秀雨没应声。这事她知道。她在空间里存了半罐午餐肉，怕被人翻出来，特意埋在后院土里。今早出门前检查过，土有松动痕迹，但她没动，留着当证据。
“她想找东西。”沈胤川说，“可她不知道你要藏什么。她以为你是偷了厂里的粮，或是藏了浮财。可我知道，你不缺吃的。”
他目光沉下来：“你缺的是安全。”
颜秀雨呼吸一滞。
这句话像一把刀，轻轻划开了她一直绷着的壳。
她不是没想过找靠山，可在这个节骨眼上，谁敢收留一个来历不明的孤女？谁又能护得住她？她靠空间活命，也靠沉默保命。可现在，这个人不仅看穿了她的异常，还站在这里，把话说到了明处。
“你到底想干什么？”她终于问出口，声音哑了。
沈胤川没立刻回答。他抬头看了看天，雪还在下，屋顶、电线、晾衣绳全都裹上了白。他伸手接了一捧雪，任它在掌心慢慢融化，水顺着指缝滴落。
“我想知道。”他声音低下去，“你这些东西，是从哪儿来的。”
颜秀雨浑身一僵。
来了。这才是真正的关口。
她可以撒谎，可以说祖上留的，可以说母亲藏的，甚至可以说捡的。可他知道她在骗他。从他拿出那张粮票开始，这场对话就没打算让她蒙混过关。
她张了张嘴，还没出声，手腕那圈印记突然微微发烫。
像是提醒，也像是警告。
她闭了闭眼。
风雪中，两人静静站着，谁也没动。
远处传来一声狗叫，很快又被风吞没了。
沈胤川看着她，眼神不再只是审视，多了点别的东西，说不清，压得人心口发沉。
“我可以帮你。”他说，“但前提是，你得告诉我实话。”
颜秀雨盯着他，嘴唇微微颤抖。
她知道，这一句话答错了，这辈子可能就毁了。
她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
院墙根下的雪地忽然塌了一小块，露出半截锈铁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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