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胤川把那份《夜间巡查记录簿》翻到颜秀雨那页,指尖在“金属撞击声”和“刘彩花自后巷离去”之间停了片刻。油灯的光晕落在他脸上,映出一道清晰的眉棱线。他没动,也没说话,只是将本子轻轻往桌角一推,像是要把某个念头压进暗处。
可那念头压不住。
从最初的一点怀疑,到现在七条零散记录拼出的轮廓——这姑娘不对劲。不是偷吃多块肉那么简单。她的气色、她的举止、她屋里不该有的安静,还有那晚巷口飘走的糖纸……全都不合常理。更关键的是,刘彩花不该是那个模样。举报人通常巴不得敲锣打鼓领功,可她偏要半夜溜墙根,走得像逃命。这不是揭发,是掩盖。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的地图前。家属区平面图钉在木板上,红笔圈了几处重点位置。他的目光落在三排七号院,尤其盯着后院小门的位置。保卫科内部备注写着:“门锁老旧,外侧可用铁丝拨开。”这种事一般不会记入正式报告,但恰恰是这类细节,最容易被人钻空子。
窗外风雪忽然大了起来,玻璃被吹得嗡嗡响,灯焰晃了两下,差点熄灭。他伸手拧紧灯芯,顺手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军大衣披上。扣子一颗颗系到最上面,动作不急不缓。又从抽屉里取出电筒,按了一下开关,亮了,电池还有力。
他没叫人,也没留话。
推开办公室门时,一股冷风卷着雪粒扑进来。走廊尽头值班的老张抬头看了眼,刚想打招呼,那人影已经消失在楼梯拐角。老张眨了眨眼,嘟囔了句:“这大雪天,还往外跑?”
沈胤川沿着围墙根走。主路积雪太厚,脚印会留下痕迹,容易被人察觉。他选的是厂区边缘那条荒径,平时少有人走,两旁堆着废弃零件和木料,刚好能遮身。风打着旋儿往领口灌,他把围巾往上拉了拉,脚步却没慢。
路过刘彩花家时,他顿了顿。
窗纸上透出灯光,屋内有女人声音在嚷:“……你怕什么!她一个孤女,还能翻天?”接着是男人低低的回应,听不清。再后来是一阵摔碗的声音,哐啷一声砸在地上。
他没停下,也没朝窗缝看一眼。事情闹成这样,说明那女人心里有鬼。越是嚷得凶,越怕别人看出破绽。这种人,掀不起大浪,但能咬人。
他继续往前。
雪越下越大,巷口的路牌已经被埋了一半。他绕过垃圾堆,踩着结冰的水洼前行,靴底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快到颜家那片时,他放慢脚步,贴着电线杆阴影站定。
整栋院子静静卧在雪里。
窗纸泛着微黄的光,很弱,像是只点了一盏小油灯。屋顶积了厚厚一层白,烟囱没有冒烟,说明没生火做饭。但他注意到了地上的脚印。
两行。
一行是从院门进来的,步幅均匀,应该是白天留下的。另一行则从侧巷方向斜插过来,脚印浅,走得急,中途还有一次转向,像是不想被人发现。他蹲下身,用手电扫了扫雪面——鞋底纹路模糊,但能看出是双蓝布鞋,尺码不大。
跟记录对上了。
他站直身子,眼神沉了下去。
有人来过,而且不是正大光明来的。刘彩花走了这条路,却没有去敲门,反而匆匆离开。她是来找东西的?还是想看看屋里有没有动静?
不管是什么,都证明一件事:颜秀雨已经被盯上了,还不止一个人。
他不再犹豫,抬脚朝院门走去。
每一步都踩得实,雪在靴底压实,发出清晰的咯吱声。他知道屋里的人耳朵灵,这种天气,一点动静都能传进耳朵。他就是要让她听见。
他在门前站定。
摘下手套,随手塞进衣袋。军大衣肩头落满了雪,他没拍,任它堆着。风吹在他脸上,带着刺感,他眼皮都没眨一下。目光从门缝扫过,再到窗棂、柴堆、晾衣绳——一切如常,但越是平常,越说明有人刻意维持着这份平静。
他的视线最后落在后墙方向。
那里有一扇小门,藏在屋角阴影里,平日几乎没人注意。现在门关着,锁扣完好,但从外面看,那把旧铜锁其实并不难撬。他记得档案里提过,这扇门曾是张姓邻居借道通行的捷径,后来因纠纷封了几年,最近才重新启用。
可就在刚才的足迹分析中,没有人从这扇门进出。
除非……门根本没锁,或者钥匙不在屋里。
他嘴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屋里依旧安静。灯还亮着,人应该没睡。也许正坐在桌边,听着外面的风雪,一根根数着时间。她不知道是谁来了,但一定能感觉到——今晚不一样。
他没敲门。
也没有喊人。
就那么站着,像一棵扎进雪地里的树,纹丝不动。风卷着雪花扑在他脸上,融化成水珠顺着颧骨滑下。他的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一下,又一下,节奏稳定得如同机械。
这一刻,他不是来查案的。
他是来宣告的。
有些事,不能再靠别人写报告。有些局,必须亲手来破。
他抬起手,看了看腕表。指针指向十一点四十分。这个时间点,大多数人早已入睡,唯有警觉的人还在等天亮。
他知道屋里那个人也在等。
等一个不确定的明天,也等一个随时可能敲门的现在。
他缓缓抬起右手,却没有敲下去。而是用拇指轻轻摩挲了一下门框边缘。木头被雪浸得发潮,表面起了毛刺,划过指甲有些涩。他收回手,垂在身侧,掌心朝内,保持着随时可以行动的姿态。
风忽然小了些。
巷子里静得能听见雪落的声音。
就在这时,屋内的灯闪了一下。
不是熄灭,是光晕猛地缩了一下,像是灯芯突然跳动。紧接着,又恢复了原来的亮度。
他瞳孔微缩。
屋里的人动了。
可能站了起来,也可能只是挪了椅子。但那一瞬间的光影变化,暴露了动作的存在。
他在等,在试探,在判断门外是不是真的有人。
沈胤川没动。
他不能动。
这一局,拼的就是耐性。谁先出声,谁就输了先机。
他继续站着,像一座被风雪雕刻出来的雕像。大衣上的雪越积越厚,几乎盖住了肩章的轮廓。他的双腿微微分开,重心沉稳,整个人与黑夜融为一体,却又分明是这片寂静中最不容忽视的存在。
屋内,灯没再闪。
但窗帘的缝隙里,似乎有影子掠过一次,极快,一闪即逝。
他知道她看见了。
或者至少,她感觉到了。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脚印。从巷口到门前,一串完整的痕迹,在雪地上画出一条直线。没有回头路,也没有绕行。这个人来了,就是冲她来的。
他再次抬头,望向那扇糊着旧报纸的窗户。
里面黑着,什么也看不见。
但他知道,有一双眼睛,正在某处看着他。
不是害怕,也不是慌乱。是一种冷静的对峙,像两只夜里相遇的兽,彼此嗅着气息,试探底线。
他慢慢抬起手,这次不是摸门框,而是轻轻按在胸口口袋的位置。那里贴身放着一份文件,是他亲自改过的调查批注。原话是“建议深入排查物资来源”,他划掉,改成“由本人跟进”。
四个字,轻描淡写,却意味着责任转移。
从此以后,这件事不再归保卫科管。
归他。
他收回手,重新垂下。风又大了起来,吹得衣摆猎猎作响。他依旧没动,连睫毛都没颤一下。
屋檐上的积雪承受不住重量,终于滑落下来,“噗”地一声砸在门口的台阶上,碎成一片白雾。
就在这声响之后,屋内传来极其轻微的响动。
像是椅子腿蹭过地面,又像是有人屏住呼吸时喉咙的吞咽。
他知道,她在做决定。
要不要开门?要不要装睡?要不要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急。
他会一直站在这里,直到她做出选择。
雪还在下。
他的身影在门前越来越模糊,又被新落的雪覆盖。可那种压迫感,却像一根绷紧的弦,悄无声息地勒进了屋子的每一寸空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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