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死寂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沉重的龙涎香气味弥漫在空气中,非但没有安神,反而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殿内所有人的喉咙。每一缕香烟的盘旋,都加重着那份令人窒息的压抑。
太子与二皇子跪在冰冷的金砖上,额头抵着地面,连呼吸都刻意放缓,生怕一丝多余的声响,会引来龙椅上那位男人的雷霆之怒。
庆帝的指节,在龙椅的扶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敲击。
咚。
咚。
咚。
每一下,都精准地砸在众人心头最脆弱的地方。
范闲站在一旁,低垂着头,用一种近乎完美的姿态,扮演着一个侥幸脱身的无辜者。他的不在场证明是如此荒唐,却又偏偏无懈可击,将他从这摊浑水的中心,干干净净地摘了出去。
真正的杀手,五竹,则像一个从未存在过的幽灵,其行踪,其面容,其身份,皆是虚无。
这场因林珙之死而起的风暴,在此刻陷入了一个诡异的僵局。所有人都清楚,真相绝非如此简单,但所有人都默契地等待着,等待一个能让所有人都接受的“真相”。
他们需要一个台阶。
更准确地说,是龙椅上的庆帝,需要一个台-阶。
就在这时,一阵极细微的、带着独特韵律的摩擦声,从殿外传来。
那声音很轻,却清晰地钻入每个人的耳中。
是轮椅。
轮椅的车轮碾过光滑如镜的地面,不带一丝颠簸,悄无声息地滑入殿中。
陈萍萍来了。
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陈旧袍子,身形佝偻地陷在轮椅里,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可他的出现,却瞬间改变了整个大殿的气场。那股盘踞在众人头顶的阴云,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陛下。”
他的声音是一阵干涩的摩擦,像是两块粗糙的石头在互相打磨,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定感。
庆帝敲击扶手的手指停了下来。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陈萍萍身上,眼神深处,无人能读懂。
“林珙一案,鉴查院已有了初步的调查结果。”
陈萍萍没有抬头,只是平静地陈述。
一名鉴查院官员应声上前,双手捧着一卷封口的密报,恭敬地呈递给候在一旁的太监。
密报很快被送到了庆帝的御案之上。
庆帝没有立刻打开,他的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两个儿子,又在范闲的身上停留了一瞬,最后才落回陈萍萍身上。
“念。”
一个字,淡漠,却充满了君王的威严。
“是。”
陈萍萍微微欠身,那沙哑的声音,开始在寂静的御书房内缓缓回荡。
“经鉴查院一处、四处、六处密探联合追查,不惜代价,舍命追踪,已查明刺杀宰相公子林珙的凶手身份。”
他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
“凶手并非我庆国之人。”
这句话一出,太子与二皇子的身体,都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僵硬。
“其背后,是一个名为‘恶鬼’的刺客组织。”
“此组织,由北齐皇室秘密豢养,网罗天下顶尖杀手,专行刺杀、破坏之事,手段极其残忍,不留活口。”
陈萍萍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只是在背诵一份无关紧要的卷宗。然而,他口中吐出的每一个词,都像一颗颗被精心计算过的石子,投入这潭死水,激起最精准的涟漪。
这份凭空捏造的报告,编织得天衣无缝。
有组织。
有动机。
有目标。
它巧妙地绕开了庆国皇子、内库、宰相府之间所有错综复杂的内部矛盾,将那把悬在所有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指向了国境之外。
“据我们在北齐的密探传回的死讯,‘恶鬼’组织已接到北齐皇帝的最高密令。”
陈萍萍微微停顿,给足了众人消化信息的时间。
“其终极目标,是刺杀我庆国所有可能在未来国战中,影响战局的关键人物。”
“名单之上,包括各位皇子殿下、朝中股肱重臣,以及……军中核心将领。”
“林珙公子与北齐使团在京都发生冲突,言语间触及北齐底线,故而被‘恶鬼’组织列为首批清除目标,以儆效尤。”
“其心可诛!”
“其最终目的,便是在我朝即将伐齐的前夕,于京都制造内乱,斩我羽翼,动摇我朝国本!”
话音落定。
整个御书房内,落针可闻。
一份完美的解释。
一份复仇的宣言。
它不仅为林珙之死找到了一个让林若甫无法辩驳,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的“凶手”,更重要的是,它为庆帝接下来要做的事,披上了一件“大义”与“复仇”的华丽外衣。
“原来……是北齐的贼子!”
龙椅之上,庆帝的声音骤然响起,他猛地一拍扶手,整个人站了起来。
一股磅礴的帝王怒火,轰然爆发,席卷了整个大殿。
“好一个北齐!好一个‘恶鬼’!竟敢将利爪伸到朕的京都,屠戮朕的臣子!”
“欺朕太甚!”
那“恍然大悟”的表情,那“龙颜大怒”的气势,演绎得淋漓尽致,找不出一丝破绽。
百官们纷纷跪倒在地,山呼陛下息怒。
太子与二皇子更是将头埋得更深,心中却是一片冰凉。他们知道,这件事,到此为止了。父皇,接受了这个结局。
“范闲。”
庆帝的目光转向范闲。
“此案既已查明与你无关,便就此了结。退下吧。”
“谢陛下。”
范闲躬身行礼,从始至终,表情都未曾有过太大的变化。他成功地,从这场漩涡中,全身而退。
然而,事情还未结束。
陈萍萍那沙哑的声音,再一次响起,为这份“详尽”的报告,补上了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笔。
“陛下,根据密报分析,‘恶鬼’组织在京都的头号刺杀目标,并非他人……”
他的轮椅转向了那个从头到尾都沉默不语的身影。
李承渊。
“……正是靖王殿下。”
唰!
一瞬间,殿内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聚焦在了李承渊的身上。有惊疑,有审视,有忌惮,更有太子与二皇子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怨毒。
陈萍萍仿佛没有看到这一切,继续用他那独特的语调缓缓说道。
“靖王殿下于御前展露神威,一棍毙杀八品高手,尽显我皇室天威。此等铁血风范,必已传至北齐,被敌国视为心腹大患。”
“报告最后附言:靖王殿下神威盖世,乃我朝未来之定海神针,其锋芒足以令敌国夜不能寐。故,必为‘恶鬼’组织不惜一切代价欲除之后快的头号目标。当派遣重兵,严加护卫,以保万全。”
李承渊静静地站在那里,听着这一切。
他听着陈萍萍如何用一份谎言,为范闲脱罪。
他听着父皇如何借着这份谎言,酝酿着一场席卷天下的战争。
他又听着,自己如何在这场由他亲手点燃的阴谋大戏中,被“顺理成章”地,从一个幕后黑手,变成了一个最核心的、最无辜的、最光彩照人的“受害者”。
他垂下眼帘,遮住了眼底深处那抹浓重的讥讽。
这可真是……
一出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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