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时,天光已漫过蕉林的梢头。
符青云坐在一块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青石上,指尖捻着那半片蕉叶残卷。叶片边缘的残破处还带着湿润的绿,可凑近了闻,却没有寻常蕉叶的腥气,反倒有种类似陈年竹简的淡香,丝丝缕缕钻进鼻腔,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昨夜山洪退去后,他在废墟里翻找了整整两个时辰。陈阿婆的身影没找到,只在塌掉的灶台边摸到个烧黑的铜镯子——那是阿婆年轻时戴的,后来嫌碍事收了起来,却总在他耳边念叨“这镯子能避水”。如今镯子上凝着层黑灰,倒真像替谁挡过一劫似的。
符青云把镯子套在手腕上,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让他乱飘的心稍稍落定。他又摸出那半片蕉叶,借着透过蕉叶缝隙洒下的天光细看。
叶片正面光溜溜的,只有几道极浅的脉络,和寻常蕉叶没什么两样。可翻到背面,昨夜被露水浸过的地方,竟隐隐浮出些青痕,像水墨画在宣纸上晕开的影子,弯弯曲曲地缠在叶筋两侧。
他试着用指尖去碰那些青痕,刚一触到,掌心就泛起熟悉的暖意,比昨夜在洪水里时更清晰些。那些青痕像是活了,顺着他指尖的温度轻轻颤了颤,叶片边缘竟微微蜷起,仿佛在回应他的触碰。
“真的……有东西。”符青云喃喃自语。
昨夜情急之下画出的“护生符”,此刻回想起来仍像场梦。可手腕上的铜镯、掌心的暖意、还有这片会“动”的蕉叶,都在告诉他那不是梦。他试着凝聚露水,指尖很快浮起颗滚圆的水珠,比往日更清亮,悬在指腹上微微打转,像是有了灵性。
他想起洪水里那些零碎的念头——如何让露水顺着心意流动,如何让那些弯扭的线条稳住身形。于是试探着抬手,让水珠在半空划出道弧线。水珠没像往常那样散开,反而拖着道细细的水线,在青石上留下道湿痕。
像符。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那半片蕉叶忽然微微发烫。符青云低头看去,叶片背面的青痕竟亮了起来,不再是模糊的影子,而是清晰的纹路,与他刚才在青石上画的水痕有七分相似,只是更繁复些,收尾处还多了个类似花苞的勾卷。
“这是……”他眼睛一亮,连忙学着青痕的样子,让指尖的露水在青石上重画。
第一遍画到一半,水线就散了。露水顺着青石的纹路乱淌,在石面上洇出片水渍,活像条没头的泥鳅。
符青云没气馁。他盯着蕉叶上的青痕,默记那些转折的弧度,连每处线条的粗细都在心里描摹了遍。第二遍画时,指尖的露水稳了些,可到了那个花苞勾卷处,还是忍不住抖了下,勾卷变成了个歪歪扭扭的疙瘩。
“别急……”他深吸口气,把蕉叶贴在眉心。那淡香更浓了,像是有股清凉的气顺着鼻腔钻进脑子,让他想起陈阿婆种的薄荷,醒神得很。
他闭上眼,试着回想昨夜画护生符时的感觉。不是刻意去画,而是……顺着什么东西在走。就像山间的溪水遇到石头会转弯,那些线条也该顺着某种“势”流动。
第三遍落笔时,符青云的指尖慢了许多。露水不再是硬邦邦地被他“拖”着走,反而像有了重量,自然地垂落,又被他轻轻一引,顺着无形的“势”滑出道圆润的弧线。转折处不再生硬,线条时粗时细,竟有了几分蕉叶脉络的灵动感。
最后那个花苞勾卷,他没刻意去勾,只是让露水在指尖多凝了片刻,等它沉甸甸坠下去时,轻轻一转手腕。
“啪嗒。”
水珠落在青石上,却没散开。
那些由露水组成的线条忽然亮了起来,青幽幽的光顺着纹路流淌,最后在那个花苞勾卷处聚成点,猛地炸开。符青云只觉眼前一花,再看时,青石边竟冒出株嫩芽,顶着两片圆叶,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高,茎秆上很快鼓出个小小的花苞,“啵”地绽开,露出朵嫩黄的花,花瓣边缘还沾着晶莹的露水。
是迎春花。
南岭的迎春花要等开春才会开,此刻明明是深秋,这花却开得灿烂,连带着周围的空气都暖了几分。
符青云屏住呼吸,看着那朵花。花瓣上的露水顺着纹路滚动,竟和他画的符纹隐隐重合。他忽然明白过来——昨夜的护生符引来了草墙,此刻这道符催开了迎春花,难道这些符纹的用处,就是“引”?
引草木的生机,引露水的灵气?
他再去看那半片蕉叶,背面的青痕已经暗下去了,只留下淡淡的印子。可他心里却像开了扇窗,那些零碎的念头串了起来:护生符是“护”,这道新符是“生”,草木符道,或许本就藏在这些最朴素的念头里。
“咕咕。”
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符青云这才想起,从昨夜到现在,他粒米未进。他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泥,把蕉叶和铜镯都贴身收好,目光投向蕉林外。
往南是连绵的大山,深处据说有妖兽出没,村里的老人从不让小辈靠近。往北走三日,有个叫“落霞镇”的地方,是附近最大的集镇,镇上有药铺、布庄,还有收山货的铺子。
去落霞镇。
这个念头很清晰。他要换点盘缠,要打听打听关于“符”的消息,更重要的是,他得弄明白,这草木符道到底是什么,陈阿婆留下的蕉叶残卷,又藏着怎样的过往。
他最后看了眼身后的废墟,那里曾是他的家。风穿过断墙,卷起几片焦黑的茅草,像是在跟他告别。符青云攥紧了拳头,转身走进蕉林深处。
南岭的路难走,尤其雨后。泥地里嵌着碎石,稍不留意就会打滑。符青云却走得稳,他从小在山里窜,哪里有陡坡,哪里有近路,都烂熟于心。他还知道哪些野果能吃,哪些草叶能解渴,渴了就摘片阔叶草,卷成杯状接些露水,喝起来带着点甘味。
走了半日,他在条小溪边停下。溪水被山洪搅得有些浑,他蹲下身,刚想掬水洗脸,却见水面倒映出的人影有些陌生——头发乱糟糟地粘在额上,脸上沾着泥,衣服破了好几个洞,可那双眼睛,却比往日亮得多,像是有团光藏在里面。
他对着水面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没笑出来。
“阿婆,我走了。”他对着溪水轻声说,像是在跟谁告别,“我会找到答案的。”
说完,他站起身,沿着溪边的小路继续往北走。
越靠近外围,蕉林渐渐稀疏,出现了些低矮的灌木和乔木。午后的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来,在地上织出晃动的光斑。符青云正走着,忽然听到前方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有人在草丛里挣扎。
他脚步一顿,放轻了动作,慢慢绕到棵粗树后探头去看。
只见路边的灌木丛里,卡着个少年,看年纪和他差不多,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衫,背着个鼓鼓囊囊的背篓。少年的一条腿被藤蔓缠住了,正咬牙使劲扯,可那藤蔓像是长了牙,越扯缠得越紧,已经勒出了红痕。
更奇怪的是,那藤蔓是深紫色的,叶尖还带着小刺,符青云在南岭活了十几年,从没见过这种植物。
“该死的‘锁骨藤’!”少年低声咒骂着,额头上渗着汗,“早知道不贪这株‘血灵芝’了……”
符青云这才看到,少年的背篓里露出株红通通的东西,形状像朵展开的云,表面泛着油光,正是南岭难得一见的血灵芝。这东西能补血气,在镇上能卖个好价钱,可往往长在险峻处,还常有异兽看守。
那少年显然是采到了血灵芝,却不小心被这怪藤缠住了。
符青云犹豫了下。他自小在村里长大,除了陈阿婆,很少跟外人打交道,性子本就偏静。可看着少年疼得皱紧的眉头,他想起了昨夜洪水里的自己——若是当时没人帮,他恐怕早就被卷走了。
他摸了摸怀里的蕉叶残卷,指尖又泛起暖意。
“别动。”
符青云从树后走出来,声音不大,却让那挣扎的少年猛地顿住。少年警惕地转过头,看到符青云这副狼狈模样,眼里闪过丝诧异:“你是谁?”
“符青云。”他走到灌木丛边,盯着那些缠在少年腿上的紫藤,“这藤叫锁骨藤?”
“你不知道?”少年更惊讶了,“这是南岭外围的凶藤,专缠活物,越动缠得越紧,勒到最后……”他没说下去,但眼里的惧意很明显。
符青云没说话,他正盯着锁骨藤的根须。那些根须扎在泥土里,隐隐有红光流动,像是在吸食什么。他试着伸出手,掌心很快凝起颗露水,轻轻弹到藤叶上。
露水落在紫藤上,竟像滴进了热油里,“滋”地一声冒起白烟。那紫藤猛地一颤,缠在少年腿上的部分竟松了些。
“咦?”少年瞪大了眼睛。
符青云心里有了底。这锁骨藤看着凶恶,却怕他掌心的露水。难道说,他的露水对这种邪异的草木有克制作用?
他不再犹豫,凝聚起更多露水,这次不是弹出去,而是学着画护生符时的样子,让露水在指尖汇成道细线,顺着锁骨藤的纹路慢慢划下去。他没刻意画符,只是让露水顺着藤身流淌,像在“洗”这株藤。
怪事发生了。
那些露水流过的地方,紫藤的颜色渐渐变浅,不再是那种诡异的深紫,反而透出点正常的绿色。缠在少年腿上的藤蔓像是失去了力气,慢慢松开,垂落下去,连扎在泥土里的根须都缩回了几分。
前后不过片刻功夫,刚才还凶神恶煞的锁骨藤,竟蔫头耷脑地缩成了团,再也没了动静。
少年愣了半晌,才猛地从灌木丛里爬出来,一瘸一拐地退到符青云身边,看着那团蔫掉的紫藤,又看看符青云的手,眼里满是好奇:“你……你这是啥本事?”
符青云收回手,指尖的暖意还没散:“不知道,从小就会凝露。”
“凝露?”少年咂咂嘴,忽然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我知道了!你是符师?用露水画符的那种?”
符青云心里一动:“你知道符师?”
“咋不知道!”少年拍了拍胸脯,“我叫林小满,家就在落霞镇外的林家村。镇上的‘玄符堂’知道不?那可是大人物开的,里面的符师画的符,能驱邪能挡灾,一张黄纸符就能卖十两银子!”
他说得眉飞色舞,忽然又叹了口气:“就是那些符师架子大得很,用的都是金粉朱砂,画出来的符硬邦邦的,哪像你这样,用露水就能治住锁骨藤……”
符青云没接话,心里却翻起了浪。玄符堂?黄纸符?金粉朱砂?听起来和他这种用草木露水画的符完全不同。
“你刚才说,他们的符是硬邦邦的?”
“可不是嘛!”林小满点头,“我上次去镇上,亲眼见玄符堂的伙计展示‘镇宅符’,那符纸硬得能当板子用,说是用了什么‘金石符墨’,画出来的符力才刚猛。不像你这……”他看了眼地上蔫掉的锁骨藤,“软乎乎的,却管用得很。”
金石符墨?草木露水?
符青云忽然想起昨夜洪水里的念头——世人沉迷金石符箓的刚猛,而他的草木符道,偏于柔弱中见生机。难道说,符道本就有不同的路子?
“对了,”林小满忽然想起什么,从背篓里摸出个油纸包,打开来是两块干硬的麦饼,递了块给符青云,“看你这样子,是从南边来的?昨夜山洪那么大,你没事吧?”
符青云接过麦饼,咬了口,粗粝的饼渣剌得喉咙有些疼,却让他感觉到了真实的暖意。他摇摇头:“家没了,想去落霞镇。”
林小满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到了落霞镇就好了。我家就在镇外,你要是不嫌弃,先去我家住几天?我娘做的野菜饼子可香了。”
符青云看着林小满真诚的笑脸,心里那点因背井离乡而起的涩意淡了些。他点了点头:“多谢。”
“谢啥!你救了我,该我谢你才对!”林小满咧嘴一笑,又背起背篓,“走,我带你抄近路,天黑前准能到落霞镇。对了,你去落霞镇干啥?要是找活干,我可以帮你问问……”
两人并肩走着,林小满性子外向,一路说个不停,从镇上的哪家铺子卖的东西便宜,到玄符堂的符师又画了什么厉害的符,絮絮叨叨的,倒让这崎岖的山路热闹了不少。
符青云大多时候在听,偶尔问两句关于玄符堂和符师的事。他心里越来越清楚,落霞镇或许藏着他要找的线索。那玄符堂的“金石符道”,和他的“草木符道”到底有什么关系?陈阿婆留下的蕉叶残卷,又会不会和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有关?
夕阳西下时,他们终于走出了山林。远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了片灰瓦屋顶,炊烟袅袅升起,正是落霞镇。镇子外围有圈矮墙,门口站着两个挎刀的兵丁,正盘查着进出的行人。
“到了!”林小满指着镇子,“那就是落霞镇。看到没?镇东头那栋最高的楼,就是玄符堂,够气派吧?”
符青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镇东头果然有栋三层高的阁楼,飞檐翘角,檐下挂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写着“玄符堂”三个大字,阳光下闪着金光,透着股生人勿近的威严。
就在他看到那块匾额的瞬间,怀里的蕉叶残卷忽然微微发烫,背面那些青痕竟又隐隐浮现,这次不再是模糊的纹路,而是清晰地透出个“禁”字。
符青云的脚步顿住了。
禁?
这蕉叶在提醒他,玄符堂是禁地?
林小满没注意到他的异样,还在兴冲冲地说着:“听说玄符堂的掌事是位‘符师境’的大人物,画的‘烈火符’能烧穿石头呢!要是能拜在他门下……”
符青云没再听下去。他盯着那栋阁楼,又摸了摸怀里发烫的蕉叶,心里忽然升起个念头:这落霞镇,恐怕比他想的还要复杂。
而他的草木符道,与这金石当道的江湖之间的碰撞,或许从踏入这落霞镇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了。
晚风拂过,带着镇上饭菜的香气,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符箓的凛冽气。符青云握紧了拳头,跟着林小满,一步步走向那座藏着未知与秘密的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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