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镇的晨雾还没散尽,青石板路上已洇开层湿漉漉的水光。符青云跟着林小满穿过镇口的石拱门时,指尖下意识蜷了蜷——怀里的蕉叶残卷又在发烫,比昨日在镇外时更灼人些,像是揣了块温玉,却又带着点躁动的暖意。
“青云,你看那就是玄符堂!”林小满扯着他的袖子,声音压得低低的。
符青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镇东头那栋阁楼果然扎眼。三层飞檐翘角,黑瓦上铺着层薄霜似的晨光,最醒目的是门楣上那块匾额,“玄符堂”三个金字在雾里泛着冷光,笔画锋锐得像刀子,竟让他想起山洪里卷着的碎木茬,带着股不容分说的戾气。
两人刚在街角站定,就见玄符堂的朱漆大门“吱呀”开了道缝,一个穿灰布短打的伙计探出头,手里拎着桶清水,哗哗往门前泼去。水落在青石板上,没等渗进石缝就莫名蒸腾起来,在台阶前绕了个圈,竟顺着墙根流走了,连点湿痕都没留下。
“怪哉。”林小满咂舌,“这石头咋不吸水?”
符青云没作声,只凝神去看。那台阶缝里连半根草芽都没有,干净得不像寻常地方。他悄悄抬掌,聚起颗露珠,指尖刚要抬起,露珠突然“啪”地炸开,溅在他手背上凉丝丝的——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震散了。
“是‘斥水符’。”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符青云回头,见是个挑着药担的老郎中,正眯着眼打量玄符堂:“玄符堂的人讲究,门前三步都刻着符,连水汽都留不住。说是怕潮气坏了里头的宝贝符箓,依我看呐,是太金贵,容不得半点土气。”
老郎中摇着头走了,符青云却心里一动。斥水、拒草,这符道竟是要隔绝生机?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还沾着露水的湿痕,那是昨夜在林家院角的青苔上沾的——草木符道借露水生息,与这玄符堂的路数,竟是南辕北辙。
“快看,有人出来了!”林小满忽然拽他。
只见玄符堂的门全打开了,一个穿锦袍的中年男人踱出来,面白无须,手里摇着柄乌木扇,扇骨上镶着银丝,看着就不是寻常物件。他刚站定,就有个穿绸缎的胖子哈巴狗似的凑上去,手里捧着个红漆木盒:“刘管事,您要的‘赤金朱砂’我给寻来了,您瞧瞧?”
那刘管事掀开盒盖,里面铺着层软绒,放着三块鸽子蛋大的朱砂,断面处闪着细碎的金光,竟是掺了金粉的。他用指甲刮了点粉末,在指尖捻了捻,嘴角才勾起点笑:“还行。三日后再来取‘聚财符’。”
胖子千恩万谢地走了,刘管事转身要进门,目光却扫到了街角,像被针扎似的顿住。他皱着眉打量符青云半晌,对旁边的伙计扬了扬下巴:“去看看那野小子在这儿鬼祟什么。”
两个伙计立刻朝这边走来,脚步声踏在石板上咚咚响。林小满吓得往符青云身后缩:“要不咱走吧?他们看着不好惹。”
符青云没动。他看着那伙计腰间挂的木牌,上面刻着个“符”字,笔画硬邦邦的,和玄符堂匾额上的字如出一辙。等伙计走到跟前,他忽然开口:“请问,贵堂收学徒吗?”
伙计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上下打量他:“你?也配进玄符堂?知道我们掌事收徒要啥规矩不?得是灵根通透的好苗子,还得拿得出百两银子的拜师礼!你有吗?”
周围几个看热闹的人哄笑起来,有人指着符青云的破衣服啧啧摇头。林小满脸涨得通红,拉着他就想走,符青云却挣开他的手,抬头看向台阶上的刘管事:“我不要工钱,只想看看你们如何画符,也不行?”
这话一出,笑声戛然而止。
刘管事的脸沉了下来,扇子“唰”地合上:“放肆!符道乃天地至理,岂容尔等山野村夫窥探?看来是不给你点教训,不知道天高地厚!”
他话音刚落,两个伙计已扑了上来,拳头带着风砸向符青云面门。林小满尖叫着想拦,却被其中一个伙计推得踉跄后退,摔在地上。
“小满!”符青云心头一紧,侧身避开拳头,掌心的露水瞬间凝成道水线,下意识往那伙计手腕上扫去。
怪事就在这时发生了。
那伙计手腕沾到露水,竟像被火烫似的惨叫一声,皮肤瞬间红了一片,冒出串细密的水疱。另一个伙计见状一愣,符青云已趁机侧身躲开,指尖的露水又扫过他衣襟——那粗布短打竟像浸了水般沉了下去,贴在身上让他动作一滞。
“邪门!”刘管事脸色骤变,从袖中摸出张黄纸符,往空中一抛,指尖并作剑指虚空一点,“去!”
那符纸无风自燃,化作道火苗射向符青云,空气里顿时弥漫开硫磺的刺鼻味。符青云只觉一股热浪扑面,怀里的蕉叶残卷突然烫得惊人,他下意识按住胸口,一道淡青色的光从怀里透出来,在他身前凝成层薄薄的光罩。
“滋——”
火苗撞在光罩上,像滚油里滴了水,瞬间熄灭了,只留下缕青烟。
这一下,连玄符堂门口的刘管事都变了脸色。他死死盯着那层青光,又看了看符青云怀里微微隆起的轮廓,眼神里惊疑不定:“你怀里揣的什么法器?”
符青云没答,只看着那片渐渐散去的青烟,心里翻江倒海。刚才那瞬间,他分明感觉到蕉叶残卷在“动”,像是有股熟悉的暖意顺着血脉流遍全身,那层光罩与其说是挡,不如说是“引”——把火苗里的燥气引向了旁边的老槐树,此刻那树的叶子正簌簌发颤,却更绿了些。
“掌事!”一个伙计突然惊呼。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玄符堂的侧门开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道走了出来,身着洗得发白的灰道袍,手里拄着根木杖,杖头雕成符笔模样,看着平平无奇,眼神却像浸了秋水,透着股看透世事的清明。
“见过掌事。”刘管事立刻躬身行礼,语气收敛了许多。
老道没看他,目光落在符青云身上,又扫过那棵微微颤动的老槐树,最后定格在他怀里的青光上,沉吟片刻:“你说……想看画符?”
符青云握紧怀里的蕉叶残卷,点了点头:“我想知道,符道是否只能用金石朱砂。”
“哦?”老道挑了挑眉,“那你觉得,该用什么?”
“草木,露水。”符青云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万物有灵,草木含气,为何不能作符?”
刘管事在旁冷笑:“一派胡言!草木柔弱,露水易散,如何承载符力?”
“柔弱未必无力。”符青云抬头,目光清亮,“就像这老槐树,看似寻常,却能扎根百年,任风雨摧折不倒。”
老道听完,忽然笑了。他挥挥手让刘管事退下,对符青云道:“你既说草木能作符,可敢画一道给老道看看?”
周围的人顿时屏住了呼吸。谁也没想到,玄符堂的掌事竟会让一个无名少年当众画符。林小满从地上爬起来,捂着摔疼的胳膊,眼里满是担忧。
符青云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他慢慢松开按在胸口的手,掌心向上,对着旁边那棵老槐树。晨露顺着他的指尖凝聚,不再是散乱的水珠,而是汇成道细细的水线,随着他手腕轻转,在空中缓缓勾勒起来。
他没去想玄符堂的符是何模样,只凭着蕉叶残卷传来的暖意,凭着山洪中画出护生符的感觉,让水线顺着某种无形的“势”流动——像蕉叶的脉络,像溪水的走向,像草木生长的弧度。
最后一笔落下时,那道由露水组成的符纹忽然亮了,青幽幽的光顺着水线流转,像活了般飘向老槐树。
没有惊天动地的异象,甚至没有声音。
可下一刻,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那棵半枯的老槐树,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出新芽,枯枝上冒出点点嫩绿,转眼间就舒展成巴掌大的新叶。更奇的是,树身那些被虫蛀的空洞里,竟钻出条条青藤,缠绕着枝干向上攀爬,开出串淡紫色的小花,香气随着晨风散开,清冽得让人心头一震。
明明是深秋,这棵树却像是被施了仙法,瞬间回到了阳春三月。
“这……这是……”刘管事失声惊呼,手里的扇子“啪”地掉在地上。
老道也怔住了,他缓步走到槐树下,伸手抚过那些新叶,指尖触到花瓣上的露珠时,微微一颤。那露珠顺着他的指缝滑落,滴在树根处,竟又催出片茵茵青草。
“以露为墨,以意为笔,引草木生机……”老道喃喃自语,猛地抬头看向符青云,眼神里再无之前的平静,只剩下震撼,“你这符道,师从何人?”
符青云摸了摸怀里的蕉叶残卷,那股灼烫感已渐渐平息,只剩下温润的暖意。他想起陈阿婆临终前模糊的话语,想起那半片残破的蕉叶,摇了摇头:“家传的,只知道叫……草木符道。”
“草木符道……”老道重复着这四个字,目光落在符青云怀里,忽然叹了口气,“难怪……难怪玄符堂的斥水符拦不住你。”
他转身看向符青云,神色郑重了许多:“老道姓周,忝为这玄符堂掌事。小兄弟,你可愿随我入堂一叙?”
这话一出,不仅刘管事惊得张大了嘴,连周围的看客都倒吸口凉气。谁也没想到,眼高于顶的玄符堂掌事,竟会对一个乡下少年如此客气。
符青云看了眼还愣在原地的林小满,对他递了个安心的眼神,然后对着周老道拱手:“固所愿也。”
周老道点点头,转身朝堂内走去。符青云跟上他的脚步,经过刘管事身边时,那锦袍男人看他的眼神复杂得很,有惊疑,有不甘,却再没了之前的轻蔑。
朱漆大门在身后缓缓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符青云抬头打量着院内,青石铺地,干干净净,东西厢房的窗棂紧闭,隐约能闻到里面飘来的墨香与金石气。
“周掌事,”符青云忍不住开口,“刚才您说,认得草木符道?”
周老道脚步一顿,转过身时,神色已恢复了平静,只是眼神里多了些难以言喻的复杂:“谈不上认得,但……有些渊源。”
他指了指正前方的阁楼:“这里藏着些老物件,或许能解你一些疑惑。不过在那之前,老道倒想问问你——”
他看着符青云,目光锐利如炬:“你可知,为何这天下符道,如今只剩下金石一脉?”
符青云心头一震,正要追问,却见周老道已转身踏上阁楼台阶,木杖敲击石阶的声音在寂静的院里回荡,笃、笃、笃,像是在敲打某个尘封已久的秘密。
他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怀里的蕉叶残卷,跟了上去。阳光透过阁楼的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知道,有些被遗忘的过往,或许就藏在这玄符堂的深处,正等着他一步步揭开。而他与这金石当道的江湖之间的碰撞,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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