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傍晚，寒意已经开始悄无声息地渗透进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林浩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疲惫地走出地铁口。
路灯次第亮起，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昏黄而拉长的光晕，映照着他略显佝偻的背影和那张写满倦容的脸。
今天，又是一个令人沮丧的日子。
下午，因为一个小小的数据失误，他被部门经理当众点名批评。那严厉的措辞，同事们或同情或漠然的目光，像无数根细小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他的心上。
他知道，这不能怪别人，最近这段时间，他的精神总是难以集中，脑子里像一团被猫爪搅乱的毛线，乱糟糟的，理不出头绪。
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旋转，让他无法专注于工作。
他原本不是这样的。曾经，他也是部门里那个做事踏实、认真负责的骨干员工，虽然不善言辞，不善钻营，但凭借着一股子韧劲和细心，也赢得了领导和同事们的基本认可。
可现在，一切都变了。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妻子苏晴发来的微信：“饭好了，什么时候回来？”
看到这条信息，林浩原本就沉甸甸的心，似乎又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家，本该是避风的港湾，是疲惫时可以依靠的温暖怀抱。但最近，他却越来越害怕回家，害怕面对苏晴那双充满期待又渐渐变得失望的眼睛，害怕听到父母无意间流露出的担忧和叹息。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试图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一些。手指在手机屏幕上犹豫了很久，才回复了两个字：“快了。”
他知道，有些事情，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积压在心里的苦闷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如果再不找个出口，他感觉自己快要爆炸了。或许，今晚，是时候和苏晴好好谈谈了。他渴望得到理解，哪怕只是一句安慰，一个拥抱，都能给他一些力量，让他觉得自己不是在孤军奋战。
林浩居住的小区是一个有些年头的老小区，没有电梯。他一步步地爬上熟悉的楼梯，每一步都显得异常沉重。楼道里弥漫着一股饭菜混合着油烟的味道，还有邻居家孩子的哭闹声，这些平日里充满生活气息的声音，此刻听在林浩耳里，却显得格外嘈杂和刺耳。
掏出钥匙，打开家门。温暖的灯光和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苏晴系着围裙，正在厨房里忙碌着最后的收尾工作。女儿林晓雅正坐在客厅的小书桌前写作业，看到林浩回来，抬起头甜甜地叫了一声：“爸爸！”
“嗯，小雅乖，作业写得怎么样了？”林浩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走过去摸了摸女儿的头。女儿的头发柔软而温暖，这短暂的温情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
“快写完了！”小雅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的。
“回来了？洗手吃饭吧。”苏晴端着最后一盘菜从厨房出来，脸上带着一丝习惯性的微笑，但林浩敏锐地察觉到，那笑容背后，似乎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餐桌上，三菜一汤，都是林浩和女儿爱吃的。糖醋排骨、西红柿炒鸡蛋、清炒西兰花，还有一个紫菜蛋花汤。热气腾腾的饭菜，本该让人食欲大开，但林浩却觉得有些食不知味。
吃饭的时候，气氛有些沉闷。小雅偶尔会叽叽喳喳地说一些学校里的趣事，苏晴会耐心地回应几句，林浩则大多时候是沉默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偶尔应和一声。
苏晴似乎看出了他的异样，停下筷子，关切地问：“怎么了？今天不舒服吗？看你没什么胃口。”
林浩的心猛地一跳。来了。他抬起头，对上苏晴的目光。那是一双曾经让他无比迷恋的眼睛，清澈、温柔。但此刻，这双眼睛里，除了关切，似乎还带着一丝探究。
他放下筷子，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声音有些沙哑地说：“苏晴，我……我想跟你说点事。”
苏晴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嗯，你说。”她示意小雅继续吃饭，自己则端起水杯喝了一口。
林浩张了张嘴，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那些委屈、愤怒、不解和无助，像一团乱麻，堵在他的胸口。
“就是……就是工作上的一些事，”他艰难地开口，“最近……不太顺利。”
苏晴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又怎么了？是不是又有人找你麻烦了？”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林浩不愿听到的不耐烦。
“不是找麻烦，”林浩急忙解释，“就是……就是之前我帮过的一个同事，他……”他想说说那个叫张伟的同事，自己当初是如何尽心尽力地帮他完成项目，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休息时间，可如今对方却为了一个晋升的名额，在背后散布他的谣言，说他能力不行，还抢功劳。
“又是你帮过的人？”苏晴打断了他的话，语气陡然冷了下来，“林浩，你能不能跟我说说，你到底帮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真正领了你的情？”
林浩的话被噎了回去，心里一阵委屈。他原本期待的是理解和安慰，没想到换来的却是这样的质问。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试图辩解，“我只是觉得心里有点不舒服，想跟你……”
“不舒服？我看你是自找的！”苏晴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当初我怎么跟你说的？让你别那么老实巴交，没原则地去帮别人！你听吗？你总说‘都是同事，抬头不见低头见，能帮就帮一把’，结果呢？”
她放下手中的筷子，胸口微微起伏着，显然是有些激动了。“上次，你帮王姐做报表，结果她自己核对不清，数据出错，最后责任却推到你头上，被领导批评，你忘了？还有上上次，小李家里有事，让你帮他顶班，结果他回来连句谢谢都没有，还在背后说你傻，你也忘了？”
苏晴一件一件地数落着，那些林浩刻意想要忘记的不愉快的经历，被她一一翻了出来，像一把把尖刀，再次刺向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我……我以为他们会懂的……”林浩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丝无力的辩解。他一直相信，人心都是肉长的，他真心待人，别人也总会投桃报李。可现实却一次次地给他沉重的打击。
“懂？他们懂什么？他们只懂利用你的善良，欺负你的老实！”苏晴的情绪有些激动，“你就是太老实本分了！老实本分是好事，但得分人，得有原则！你的善良，在那些人眼里就是懦弱，就是傻！你这样没有原则性地帮人，到头来，自己受委屈不假，还连累家人！你这是何苦？”
“连累家人？”林浩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苏晴，“我怎么连累家人了？”
“怎么没连累？”苏晴的眼圈也有些红了，“就因为你一次次地‘好心’帮人，把自己搞得那么累，回家就唉声叹气，精神恍惚。上次你因为帮别人加班，答应小雅去公园的事都忘了，孩子哭了多久你知道吗？还有，上个月，要不是你把准备给小雅报兴趣班的钱借给你那个所谓的‘好兄弟’救急，小雅现在是不是已经开始学她喜欢的画画了？”
苏晴的话像一颗颗重磅炸弹，在林浩的心里炸开。他无言以对。这些事情，都是事实。他确实因为那些所谓的“帮忙”，忽略了家庭，忽略了苏晴和女儿的感受。
“我……我当时也是看他实在困难，他说他母亲生病住院，急需用钱……”林浩的声音有些哽咽，那个“好兄弟”，如今也早已联系不上，借出去的钱更是打了水漂。
“困难？这世上困难的人多了去了！你帮得过来吗？”苏晴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林浩，我们不是大富大贵的家庭，我们只是普通的工薪阶层，我们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责任！你能不能先顾好我们这个家，再去考虑别人？你的‘仗义’，你的‘善良’，能当饭吃吗？能给小雅交学费吗？能让我们的日子过得好一点吗？”
一连串的质问，像冰雹一样砸在林浩的头上。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苏晴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锋利的刀，将他包裹在外面的那层名为“善良”和“仗义”的外衣层层剥开，露出里面那颗脆弱而无助的心。
他想起了今天下午在公司的场景。因为精神恍惚，他把一份重要合同里的客户信息填错了，差点给公司造成巨大的损失。虽然最后及时发现，没有酿成大祸，但部门经理那严厉的批评，同事们异样的眼光，都让他无地自容。
“我知道错了……”林浩低下头，声音低得像蚊子哼。他感觉自己的脸颊火辣辣的，不是羞愧，更多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
“知道错了有什么用？”苏晴的声音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带着深深的失望，“林浩，我不是想责备你。我只是……只是觉得累了。我看着你这样，我心疼，又生气。你什么时候才能真正为自己活一次，为这个家想一想？”
客厅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在这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一下一下，仿佛敲在林浩的心上。
女儿小雅似乎被父母之间紧张的气氛吓到了，小声地说：“爸爸，妈妈，你们别吵架了……”
林浩猛地回过神来，看到女儿那双怯生生的眼睛，心里一阵刺痛。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摸了摸女儿的头：“没吵架，爸爸妈妈在说工作上的事呢。小雅乖，快吃饭，菜要凉了。”
苏晴也深吸了一口气，眼圈红红的，拿起筷子，默默地吃着饭，但显然已经没什么胃口了。
这顿饭，就在这样压抑而沉闷的气氛中草草结束。林浩食不知味，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他默默地收拾了碗筷，走进厨房。冰冷的自来水冲刷着碗碟，也似乎想冲刷掉他内心的痛苦和迷茫，但一切都是徒劳。
洗完碗，他没有像往常一样陪女儿看电视或者辅导作业，而是独自一人走到了阳台。深秋的夜晚，风更凉了。他点燃了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其实并不擅长抽烟，只是在这样极度烦闷的时候，才想借助尼古丁来麻痹一下自己。
烟雾缭绕中，他的思绪也变得混乱不堪。
他想起了刚参加工作的时候，自己还是个热血青年，对未来充满了憧憬。他相信只要努力工作，真诚待人，就一定能闯出一片天地。他乐于助人，同事有困难，他总是第一个伸出援手。那时候，他觉得帮助别人是一件快乐的事情，看到别人因为自己的帮助而解决了困难，他会感到由衷的满足。
他想起了那个曾经让他引以为傲的“好人缘”。办公室里的饮水机没水了，他会主动去搬；同事生病了，他会帮忙代班；甚至连楼下收发室的大爷，他都会偶尔帮着搬搬东西，聊聊天。他以为，这些点滴的善意，总能换来别人的真心相待。
可现实呢？
他帮张伟完成了项目，张伟却在领导面前把功劳都揽到了自己身上，还暗示林浩能力不足，拖了后腿。这次晋升失败，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张伟的“小动作”。
他借钱给“好兄弟”救急，对方却从此杳无音信，电话不接，微信不回，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他去对方家里找过一次，结果对方的父母说他早就出去打工了，具体去了哪里，他们也不知道。那笔钱，对于他们这个普通家庭来说，不是一笔小数目。
还有那个经常让他帮忙带早餐的女同事，有一次他因为堵车晚到了几分钟，没能帮她带，结果对方就到处跟人说他小气、斤斤计较，连个早餐都不愿意帮忙带。
林浩苦笑了一下，将烟头摁灭在阳台的烟灰缸里。原来，他所谓的“善意”，在别人眼里，可能一文不值，甚至还会被当成理所当然，一旦哪天他无法满足对方的要求，就会立刻反目成仇。
“真是个傻子。”他在心里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
苏晴说得对，他太老实了，太没有原则了。他总是习惯性地为别人着想，却忽略了自己，忽略了家人。他以为自己的付出能换来尊重和友谊，结果却只换来背叛和欺负。
那些受他恩惠的人，不仅不懂得感恩，反而在他偶尔无法提供帮助的时候，合起伙来排挤他，欺负他。他们散布他的谣言，孤立他，让他在单位里步履维艰。他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难道善良也是一种错吗？
精神上的巨大压力，让他疲惫不堪。白天在单位要面对复杂的人际关系和繁重的工作，晚上回到家，又要面对家人的不理解和责备。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两面夹击的士兵，腹背受敌，早已精疲力尽。
所以，他才会在工作中频频出错。注意力无法集中，记忆力也变得越来越差。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是不是真的像别人说的那样，不堪大用？
“唉……”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感觉自己的人生好像走进了一条死胡同，看不到任何光亮。
家人的误解，像一把最锋利的刀，刺穿了他最后的心理防线。连最亲近的人都无法理解他，都觉得他的善良是一种“没有原则”的愚蠢行为，他还能指望谁来理解他呢？
他想起了苏晴那失望的眼神，想起了女儿那怯生生的表情，心里充满了愧疚。是啊，他亏欠这个家太多了。如果不是自己一次次地“好心办坏事”，家里的经济状况不会这么紧张，苏晴也不会这么辛苦，女儿也能报上她喜欢的画画班。
可是，让他彻底改变自己，变得自私自利，冷漠无情，他又做不到。那似乎违背了他从小到大的价值观。他的父母都是朴实的农民，从小就教育他要与人为善，乐于助人。这些观念，早已深深烙印在他的骨子里。
一边是内心根深蒂固的价值观，一边是现实的残酷和家人的期望，林浩感觉自己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痛苦不堪。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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