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得像一盆脏水。
贾东旭拖着两条灌了铅的腿,一步一挪地蹭回了家。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浓重的油腥味和汗臭混杂在一起,从他身上散开,熏得屋里正说话的贾张氏和易中海都皱了皱眉。
他的手心火辣辣地疼,肿起两道清晰的板子印,每一次弯曲手指,都牵动着皮肉,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后腰更是酸得直不起来,那是被罚刷了三遍食堂地板留下的后遗症。冰冷的石板,硬毛的刷子,还有那永远也刮不干净的油污,让他感觉自己的骨头缝里都塞满了疲惫。
他一言不发,将身体重重摔在床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那点在后厨偷鱼被抓的羞耻,早已被这身磨人的苦楚冲刷得一干二净,剩下的,只有一股子从骨子里冒出来的怨气。
偷懒的心思?
彻底没了。
他现在连动一根小指头的力气都没有。
他瞪着天花板上昏黄的灯泡,眼前晃动的,全是食堂后厨那一张张冷漠或鄙夷的脸,耳边回响的,是何大清那毫不留情的咒骂,还有拳脚落在身上的闷响。
学本事?
狗屁的本事!
他学到的,只有怎么用碱水把手泡得脱皮,怎么把几十斤重的泔水桶一口气提到后巷,怎么在被踹了屁股后还能挤出笑脸。
这根本不是学徒,这是在当牲口!
一股灼热的不甘,像岩浆一样在他的胸腔里翻滚,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疼。
凭什么?
这三个字,在他脑子里炸开。
凭什么?!
他的眼前,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另一个人的身影——许大茂。
同住一个院子,那家伙的日子过得简直就是天上人间。
许大茂每天的工作,就是挎上那个金贵的放映机,穿一身干净体面的咔叽布工装,骑着自行车优哉游哉地下乡。
到了地方,幕布一挂,机器一开,他就是全村最受欢迎的人。
社员们递烟、倒水,姑娘们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围着他叽叽喳喳。
跑跑腿,动动嘴,放完了电影,再把机器一收,轻轻松松,一个月三十多块钱就到手了。
那可是三十多块!
比他这个累死累活的学徒工,高出了一大截!
更别提那份体面,那份风光!
再看看自己。
一身油污,两手老茧,浑身酸痛,换来的却是羞辱和打骂。
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这对比,像一把淬了毒的尖刀,狠狠扎进了贾东旭的心窝。
学厨?
又苦又累,还没前途!
这条路,就是一条死路!他被自己这个念头惊得浑身一颤,随即,一股前所未有的决心涌了上来。
他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
“妈!一大爷!”
这一声嘶吼,把正低声商量着什么的贾张氏和易中海吓了一跳。
只见贾东旭双眼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他一把扯下身上那件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工服,狠狠地摔在地上,用脚又碾了两下。
“我不干了!”
“这活儿他妈的不是人干的!”
贾张氏脸色一变,刚要开口训斥,贾东旭已经梗着脖子,用尽全身力气嚷了出来。
“我要改行!”
“我也要去学放电影!那活儿多轻松!多体面!”
这话一出口,屋子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贾张氏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那个“铁饭碗”,那个她花了足足一百块钱,又求着易中海搭上人情才换来的“铁饭碗”,她宝贝儿子现在说不要就不要了?
“你疯了?!”
贾张氏尖利的声音划破了沉寂,“放电影是那么好学的?你知道多少人挤破头都摸不着门路吗?”
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贾东旭的鼻子骂道:“你一大爷费了多大的劲,给你求来这个跟何大清学厨的机会,你说不干就不干了?你当这是过家家?”
“我不管!”
贾东旭彻底豁出去了,耍起了无赖,“反正这厨子我是不当了!谁爱当谁当去!让我再去那个鬼地方,我宁可去死!”
“你个小王八蛋!你再说一遍!”
“我就说!我不干了!”
母子俩当着易中海的面,就这么毫无顾忌地大吵了起来。
一直沉默不语的易中海,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端着茶杯的手,稳稳地放在桌上,但指节却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的目光落在地上那件肮脏的工服上,眼神阴沉得可怕。
为了让贾东旭能顺利接班何大清,他动用了自己多年积攒的人脉,在厂领导面前说了不少好话,更是亲自出面,才说动了脾气古怪的何大清收下这个徒弟。
在他精密的计划里,贾东旭就是他晚年生活最重要的一道保险。
等贾东旭学成出师,接了何大清的班,成了食堂的管事大爷,那他易中海的养老问题,就彻底稳了。
到时候,贾东旭对他感恩戴德,言听计从。
他易中海,就能舒舒服服地在这个院里,当一辈子的“一大爷”。
这盘棋,他下了很久,每一步都计算得清清楚楚。
可现在,这颗他寄予厚望、最为关键的棋子,竟然自己撂挑子了。
贾东旭这突如其来的反抗,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了他精心布置的棋盘上。
裂痕,第一次出现了。
贾张氏和易中海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掩饰不住的惊慌。
他们的如意算盘,第一次出现了重大的,甚至可能是致命的危机。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贾东旭,正喘着粗气,用一种决绝的眼神,和自己的母亲对峙着。
他不知道自己这个决定,打乱了多少人的算计。
他只知道,自己再也不想闻到那股恶心的泔水味了。
一天也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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