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初上岗位
学校正式开学了。我们被安排协助各个班主任工作,还要担任繁重的课程教学。我局促地站在四年一班班主任黄老师的办公桌旁边,像个被老师罚站的学生。黄老师客气地搬过一张凳子让我坐,递过一叠作业和一支红笔,说:“你改一下这些作业。”接着他低头继续忙手上的工作。其他老师也在各自忙着手上的事情,我环顾着办公室,还是有些恍然。
上课铃响,有些老师去上课了,我见其他老师还在案头工作,也认真地把作业批改完。改完作业想上二楼办公室找宛珍,却不敢擅离岗位,只得呆坐,任时间慢慢煎熬着想家的心。好不容易熬到了中午放学,大家都去食堂吃饭了,我却不急着去,而是赶紧拿起办公电话拨通了家里的电话。一听到妈妈的声音我的眼泪忍不住涌上来,可是一想到当初自己是如何对妈妈拍着胸脯夸下海口的,哭声被便压在了喉咙里。
“在那里还习惯吗?”
“很好啊,有宛珍在呢。我们都觉得这里挺好。”妈妈一定听出我的言不由衷,但她什么也没讲。
我曾经以为,几年的大学时光早已将我锤炼得独立而坚韧,足以坦然面对离家的孤独。我甚至笃信自己已经褪去稚嫩,长成了大人模样,可以满怀欣喜地奔向自由,去拥抱这个广阔世界的所有新奇与未知。
然而,只是电话里妈妈一声熟悉的问候,只是夜深人静时窗外陌生的风声,就轻易地揭开了我努力维持的从容。那根关于想家的心弦,其实从未真正坚韧过,它一直蜷缩在心底最软的角落,一旦被触碰,仍会剧烈地颤抖,发出脆弱而真实的回响。
学生中午统一在学校吃午饭,在教室午休。我和宛珍各自负责不同的班级。她那边六年级的孩子个头高大,已有些叛逆的苗头,常常故意吵闹或假装趴睡传纸条。而我面对的则是四年级的小不点儿,他们精力旺盛,根本不愿乖乖就范。
“都闭上眼睛,快睡觉!”我压低声音,在课桌间的走道来回巡视,轻轻拍醒一个正偷偷画画的男生。他吐吐舌头,赶紧趴下。
另一头,宛珍正站在后排,双手叉腰,假装生气地瞪着两个交头接耳的女生。她们哧哧地笑,被她瞪得不好意思,终于也老实趴下。宛珍朝我投来一个无奈的眼神,嘴角却带着笑。我们像两个牧羊人,费力地想将一群活泼的小羊赶入安静的羊圈。
总有不服管教的。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总是突然抬起头,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四处张望。我一看向他,他就立刻紧闭双眼,嘴角却憋着笑。反复几次,我走到他身边,轻轻按住他的肩膀。他终于不再“诈尸”,呼吸渐渐均匀。
等到所有孩子终于陷入寂静或假寐,我才能在讲台旁的椅子上稍坐片刻。阳光透过窗户晒进来,暖洋洋的,让人也泛起困意。这短暂的宁静,是我们一天中难得的喘息。
接下来的日子,我跟起了校车,负责接送学生。学校的校车根本不够用,仅有的几辆车必须来回跑两趟才能接完所有学生。那些孩子住得分散,跑完一趟就得花将近一个小时。学校八点上课,这意味着校车清晨六点就必须从学校出发,而我,得在六点前赶到。
于是,每天凌晨五点半,闹钟准时把我从睡梦中拽醒。晚上九点半下班后,我常常累得在等洗澡时靠着墙壁就睡过去,连宛珍叫我都懒得动弹。
那天轮到我独自跟车。初冬的清晨五点半,天色依旧浓黑。我摸黑起床,怕吵醒同屋的宛珍和其他人,没敢开灯,蹑手蹑脚地洗漱完,轻轻带上门走了出去。
宿舍楼外,北风像刀子一样刮过来。我裹紧外套,缩着脖子走进那条没有路灯的小巷。黑暗像潮水一样涌来,只有巷子中间一盏昏黄的小灯勉强照亮几步路。巷子两边是高高的围墙和气派的铁门,我只远远地看见过三四层的洋房挣扎着从高高的围墙里探出它们美丽的脑袋。门后的世界与我无关。
突然,一阵凶猛的狗吠打破寂静,一只黑狗从一扇门的洞里窜出来,拦在我面前,龇着牙,喉间发出低吼,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我吓得浑身僵硬,进退两难。正当我绝望地想“难道要这样客死他乡”时,门开了,一个披着棉睡衣的男人提着夜壶走出来,呵斥走了狗,随后重重关上门,从头到尾没看我一眼。我还呆在原地瑟瑟发抖,过了许久才缓过神来。
那天之后,我再也不敢独自走那条巷子。得知这件事后,宛珍二话不说,坚持每天陪我早起。于是每个清晨,巷子里多了两个依偎前行的身影。我们互相打气,脚步声和急促的呼吸声成了黑暗里唯一的慰藉。
到了学校,天刚蒙蒙亮。我去办公室搬那个装满学生证的白色塑料箱,宛珍则去帮我核对名单。校车司机早已等在车旁,沉默地抽着烟。我和他依旧没什么话可说。
车厢里,我趁着发车前十分钟闭眼小睡。随后便开始熟练地分拣学生证——这条线上每个孩子的名字和上车顺序,早已深深刻进我的脑海。远远看到家长带着孩子等在路边,车缓缓停靠,学生挤上来,家长伸手接过学生证,一切流程机械却不敢有误。宛珍有时会趁早操前的空档,跑来车边塞给我一杯热乎乎的牛奶,又匆匆跑回去。
车窗很快因呼吸和寒气蒙上浓雾,我不得不不断起身用抹布擦拭,否则司机根本看不清路。同时还要分神盯着车内——总有不老实的孩子把头和手伸出窗外,或者为了一个座位扭打在一起。我手忙脚乱,声音沙哑,一趟车下来,精疲力尽。等两趟车全部跟完回到学校,早已过了七点五十。学生们已经做完早操,食堂开始供应早餐。我和宛珍终于能在简陋的食堂里汇合,捧着碗,狼吞虎咽地喝着稀薄的白粥,嚼着冷硬的馒头,相视苦笑,却也为又熬过了一个清晨而默默松了口气。
跟完一周的班,下周就要准备上讲台上课了。周五的早读课,黄老师突然说:“现在请我们的实习老师做个自我介绍。”我毫无准备,整个人像被钉在了原地,脸颊霎时烧了起来。全班的目光一下子聚焦在我身上,如同无数盏小灯,照得我无所遁形。我踌躇着,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掌声响起来,并不响亮,却像擂鼓一样敲在我心上。我只能硬着头皮,一步一步挪上讲台。站在讲台上,我望着下面齐刷刷的目光,大脑一片空白,原本准备好的只言片语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喉咙发紧,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黄老师见状,快步走到我身旁,小声提示:“就说你叫什么名字,以后怎么和大家相处……”我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细若蚊蝇,连自己都听得不太真切。之后,我又陷入了可怕的沉默,只能死死地盯着讲台桌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最终,我求助般地望向黄老师,他脸上也掠过一丝尴尬,点点头示意我下去。
从讲台到教室后门的短短几步路,我走得跌跌撞撞。心脏在胸腔里猛烈地撞击着,快得几乎要跳出来。我靠在冰凉的墙壁上,久久无法平静。原来,站在讲台上并不像看上去那么轻松自如。曾经信誓旦旦地想要闯出一番事业,如今却连最简单的自我介绍都完成不了,巨大的落差让我感到无地自容。沮丧像潮水般涌来,淹没了我一整天,每一次回想都让我羞愧得想要蜷缩起来。
周五放学,学生都回家了。这一晚终于不用看晚修了。等班上最后一个孩子离开,我站在走廊望着不远处的夕阳,晚霞染红了整个校园。这时我忽然听到走廊尽头的音乐教室传来悠扬的琴声。我轻步走过去,透过门缝往里瞧,是刘维正忘情地在弹奏。他修长的手指在琴键上舞动,流动出来的音乐让这个平日里令人窒息的工作环境竟柔情了起来,多了一丝呼吸的空间。一曲终了,我正想喊他,表达一下赞叹,竟见他坐在钢琴前发呆,目光黯淡。我悄悄地转身离开。他那一刻的表情,竟是平常的日子里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
“飞扬!”宛珍在走廊那头喊我。听到声响,刘维迅速收拾好脸上的表情,又恢复了平日那副略带疏离的样子。他走出门口,扫了我一眼,向宛珍走去。我跟在他身后,回应着宛珍。
走下楼时,我嘀咕着:“难得周末,我不想在食堂吃饭了。”宛珍瞪了我一眼:“昨天是谁说钱花完了,打电话回家让妈妈寄钱来的?”
“对呀,我妈给我寄了五百,下午刚到。”
宛珍敲了一下我的头:“钱刚到手就想乱花。自己还没挣到工资,拿着家里的钱就更要好好省着用。”
我吐了吐舌头。刘维快步往食堂方向走去,接过话:“食堂的免费晚餐,你就好好珍惜吧。真是没吃过苦的小孩子。”
刘维说这话的语气,跟他刚才弹钢琴时的神情简直判若两人。
宛珍晃了晃手机,语气雀跃:“我刚收到表哥的信息,他说今晚到中山出差,有空就过来看我们!”
我低声“嗯”了一下,手指不自觉地捏紧了自己的手机——我也刚刚收到施宇乐发来的信息,只有简简单单一句:“我到中山了,晚上过去看你。”没有“你们”,只有“你”。
我的心跳微微加快,一种说不清的慌乱漫上来。他是宛珍的表哥,来看望表妹再正常不过,可为什么偏偏单独发给我这样一条消息?是漏打了字,还是……
我没敢把这条信息告诉宛珍,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好含糊地应和着,将心底那点波澜悄悄按捺下去。
宛珍毫无察觉,仍旧沉浸在喜悦中,拉着我的手臂晃:“太好了!明天反正是周末,来了这么久都没好好逛过,这次一定要叫我表哥带我们出去转转!”
看着她明亮坦荡的眼睛,我忽然觉得自己的猜测有些可笑。是啊,他当然是来看宛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