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中山私校
临出门时,爸爸递给我一部手机,轻声说:“出门在外,有手机方便。有空就多给家里打打电话。”我接过手机,心头一暖。望着他鬓角隐约的白发,忽然有个念头窜上来:如果永远不离开家,不告别童年,是不是爸爸妈妈就永远不会老去?8月31日那天,我提着行李来到宛珍家。宛珍也早已经准备好了行囊,正在等着我。
宛珍说:“我表哥已经联系好了他的同学,等下表哥就会送我们去车站坐车,我们到了车站打电话给他同学让他来接我们就行了。”
我们正说话间,我听到摩托车的响声。往外一看,是宛珍的表哥施宇乐,骑着一辆摩托车停在她家门口。
施宇乐一米八的个头,眉目俊朗。他家跟宛珍家只隔了一条街。小时候我天天找宛珍一起上学,宇乐比我们大两届,总走在前头,我俩跟在后面,各说各话、各玩各的。后来骑自行车上学,依旧如此。所以认识十几年,我和他说过的话,屈指可数。他载着我们到了车站,帮我们把行李提上车,放上行李架,转身叮嘱:“车上小心,别睡太沉。实在困就轮流休息,否则行李容易丢。别跟陌生人随便搭话,到了就打电话,我同学会来接。”
宛珍一个劲儿点头。我知道,她和我一样,心早已飞向了远方,对我们即将开始的“江湖”满怀兴奋,压根没认真听进这些嘱咐。可施宇乐还没说完:“出门在外要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就打电话给我,我会跟我同学打招呼……”乘务员提醒汽车即将出发,宛珍赶紧催他下去。
他走到车门,又折返回来,突然看向我:“飞扬,有事也可以打我电话,你存我号码了吗?”
我摇摇头:“没事,让宛珍联系你就行。”
他却说:“没关系,我有你号码,等下发短信给你,记得存好。帮我看着点宛珍,她太叫人放心不下,你随时可以打给我。”没等我回应,他转身下了车。我一时怔住,想问宛珍她表哥这是什么意思,可她正低头玩新手机,并没有留意我。只好作罢。
不一会儿,手机响起,是施宇乐的短信:“我是宇乐,这是我的号码,存好。有事随时找我。最近我会去中山出差,到时去看你们。”
我忙问宛珍:“你表哥最近要来中山?”
宛珍摇头:“没听他说啊,他怎么没告诉我?”
我没再接话,只回了一句:“好的。”他也没有再发来。
一路上我们兴奋地谈论着即将面临的新学校、新工作、新生活,不知不觉,车已抵达中山。
下车后,宛珍打电话给刘维,我听到她在电话里描述我们穿什么衣服,背什么包。
挂断电话,宛珍说:“他说看到我们了,马上过来。”果然,没多久一个肤色白净、手举写有我们名字纸板的男生朝我们走来,宛珍高兴地向他招招手,他笑着自我介绍:“宛珍、飞扬是吗?你们好,我是宇乐的同学,刘维,欢迎来到中山。”
我们冲他笑,满脸写着对新生活的憧憬。他见状也笑了,不知道是不是笑我们天真得过分。刘维提起我们放在地上的行李,走在前面。
来到车站附近的小吃店,点了三份肠粉。刘维主动结账,宛珍却执意AA,他忽然正色道:“再这样我可生气了,几块钱的事,别伤我自尊啊。”
宛珍转脸对着我偷偷吐舌头,我俩忍不住“卟哧”一笑,忙道歉。那年我们太年轻,满身无所畏惧更有满身无知,就这样踏上通往未来的道路。
从小吃店出来刘维带着我们坐上公车。公车开了大概一个小时还是没有到目的地,我觉得有些不耐烦了,小声地对宛珍嘀咕:“不会要把我们卖了吧?”
宛珍瞪了我一眼:“想什么呢!别这么怂。”
宛珍转向刘维问:“还要多久?学校很远吗?”
刘维说:“有点远,在郊区。别急,下一站就到了。”说完便转过身去,没再多言。我们望着窗外陌生的城市,最初的兴奋,渐渐被不安取代。
终于到站,我们跟着刘维下车。这里早已远离市区,走了二十多分钟,四周全是工厂,不见住宅,也没有商场,只有工厂高高的围墙和烟囱。拐过一处厂区,终于看见学校。校园很小,只有一栋三层楼高的教学楼,几乎没有其它的设施,连花草树木都稀稀疏疏。矮墙外围就是高速公路,车辆呼啸不绝。我心里的期待,一下子落空,只剩隐隐的失望。
我们提着行李随刘维走进一楼的会议室,他推开门说:“你们先等会吧,校长应该很快就来了,我还有课,我先走了。”
会议室里已经有七八个人,看样子也是来面试的。墙角横七竖八堆放着一堆行李。我和宛珍靠门坐下,把行李搁在脚边。透过窗户,我看见教学楼后面还有一排四间的平房。我彻底失了语,宛珍倒还算平静,默默地打量着其他面试者。每个人脸上都没有表情,沉默的等待,漫长得叫人心慌。
半个小时后,一位年轻的女老师进来,让大家依次到隔壁校长室面试。
我和宛珍排在最后。一小时后,终于轮到我。宛珍走出门,一脸轻松,笑着朝我点点头。我紧张地问她校长问了什么,她说:“别紧张,直接进去就行了,你没问题的。”说着把我轻轻推了进去。
我进去一看,一个四十岁光景,戴着金丝框眼镜,头发梳得油亮的男人坐在里面。他很严肃地提了几个问题,我答得勉强。本以为希望渺茫,谁知他最后竟点头说:“嗯,那你留下来,上全校的美术课吧。”我一时愣住,直到他起身示意我出去,才回过神来。
走出门,几位老师拿着名单过来点名。我还有些发懵,忙问宛怎么回事,她叹口气:“刚才没听到吗?点到的去幼儿园。”
“幼儿园?为什么?”我正要再问,刘维走了过来。
我连忙望向他:“我们现在怎么办?”
刘维说:“刚才面试的是校长的老公,也是老板。他办了这所小学和几家幼儿园,刚起步,师资紧缺,所以要求不高。你看,所有人都录取了。其他人都分去幼儿园了。那边更辛苦,办学条件更差。你俩应该留在这里了吧?”
宛珍说:“嗯,他让我上音乐课,飞扬你呢?”
我答道:“他让我上全校美术课。”
刘维听一笑:“果然,女的当男的用,男的当牲口用,完全超负荷。飞扬,看来有得你累了。”
我暗叫不好,可后悔也来不及了。
刘维又问:“他跟你们说待遇了吗?”
宛珍说:“试用期两个月,包吃住,没工资。两个月后表现好可以留用,月薪800,奖金另算。”
我听得头晕,宛珍却兴奋地问:“听说奖金挺多的,是吗?”
刘维面无表情:“年底你就知道了。”
我更加意兴阑珊了,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我只想回家。”可才刚来,怎么回得去?
其他人已经坐上了去幼儿园的车。刘维说:“走吧,我带你们去宿舍。”他一手拿过我的行李,另一只手拿过宛珍的行李。我和宛珍还有另外两个女孩子跟在他后面,他带着我们走出校门,向右拐了一个弯,走进一条窄小的巷子。
我们一行人走了约二十分钟,到了一个村子里,刘维在一栋二层小楼房前停下来,对我们说:“到了。”
我抬头一看,楼房很旧,两扇木板门虚掩着,门上的红色油漆已经脱落得斑斑驳驳,门槛是石头砌的,有点高。走进去是一个宽敞的客厅,但客厅该有的陈设早已没有了,只是空荡荡地摆放了几张双层木床,床上不但没有被褥,连床板也没有,床架上晾着几件男式衣裤,正往下滴着水。客厅的左边有一个小间,是两间浴室和一个洗衣间,没有厕所。客厅的尽头是楼梯,顺着阴暗的楼梯往上走,二楼有三个房间,房间都是用木板隔开的,只隔了两米左右高,没有封顶。
刘维说:“另外两个房间已经有人住了,是学校里的男同事,也是刚来实习的,外省的大学生。”
宛珍看看那扇房门,上面的锁还是好的。刘维又说:“没办法了,学校不可能再另外租房给你们,你们几个女生互相照应着吧。大家同事,没关系的。”说完他又交代了一下在哪可以买到东西,明天几点上班之类的事,就走了。
我们走进房间,房间很小,靠着两边的墙摆着两张双层木床,中间留一条窄窄的过道,便再也没有多余的空间了。我把行李往床板上一扔,扬起了很多灰尘,我靠着床边坐下来,感觉很累,一句话也不想说,也不想收拾东西。宛珍看见了,走过来搂着我的肩膀说:“飞扬,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出来都不是这么容易的,不要这样,这总不是最差的环境,我们以后会好的。”
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很想哭,但又觉得不好意思,只好站起来背过脸去打扫房间。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打扫的,我们一人只带了一个行李,里面装着几套衣服,其它什么也没有带。我们把地扫了一遍,用抹布擦了擦床架,便商量着去买席子枕头和其它的日常用品。
我们四个人走出一楼,转到后面的那条街,看见了刘维说的那个小市场,市场上只有几间杂货店,路边上还有一排摆地摊的,我们便在一家看起来货品最齐全的店里买好了东西。
我们带着东西回到了宿舍,又忙活了一段时间,等我们收拾得差不多时,一看时间已经晚上七点多了。大家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正商量着要去吃点什么,这时楼梯上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几个男生在门口探头探脑,其中一个嘻皮笑脸地对着我们说:“你们是新来的吧?”语气里似有幸灾乐祸。
那些男的住在隔壁的房间的同事,听说是从外省来的,看他们的样子倒是比我们乐观,可能男生的生存能力还是比我们要强一点的。但我们四个谁也没有心思跟他们打招呼,只是忙着要出去吃饭,也许更忙着让自己赶紧习惯这里的环境。
我们又来到下午那个小市场,随便在路边摊买了几个葱油饼充饥。我手里拿着热乎乎的饼,突然感觉那热量传到了我的眼睛里,顺着脸颊流下来,原来是眼泪,等我觉察时已经流了满脸。我真的好想家啊,好想妈妈给我做的热乎接乎的美味的晚餐,我何时吃过这样简陋的晚餐啊!我和宛珍并肩走着,路上很暗,她并不知道我流泪了。我也不想让她知道。
回去宿舍之后才发现根本就没有设备可以提供热水给我们洗澡,洗衣间里只有两个冷冷的水龙头。所幸那时还是秋天,天气还很热,所以我们便提着桶在水龙头下放了满满的一桶冷水,轮流到浴室里冲了个冷水澡。洗完澡之后,我们也把洗完的衣服晾在客厅的木床上。
回到房间,大家各自躺下。屋里空得连一点消遣都没有,我来时匆忙,连一本书都没带。我原以为未来就该是全新的,与过去再无关联。显然,我想错了。
四下寂静,无人说话。也许累了,也许不知该说什么。我久久无法入睡,想翻身,又怕吵醒下铺的宛珍。只能忍着,闭眼,直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