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内,春光像是被打翻的颜料盘,泼洒得到处都是。
皇后并未让宫人靠得太近,只携着宋莳安的手,缓步走在卵石小径上。
那手温暖而干燥,带着养尊处优的细腻,却莫名给人一种稳持的力量。
“这株魏紫开得总是最盛,”皇后停在一丛富丽的牡丹前,指尖轻触花瓣。
“看着热闹,根却扎得深,经得起风雨。”
她侧过头看宋莳安,“聿儿那孩子,性子是倔了些,像他父皇年轻时,认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但本性不算坏。你多担待些。”
宋莳安的目光从牡丹上移开,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声音低缓:“臣妾明白。”
皇后牵着她到一旁的石凳坐下,宫婢悄无声息地摆上茶点。
“那个江姒……”
这个名字让空气似乎凝涩了一瞬。
“聿儿前年在边州剿匪时救下的。说是可怜人,原是风尘地里打滚的,被流寇裹挟,聿儿瞧她无依,便带了回来。”
她端起茶盏,并未就口,只看着盏中浮沉的茶叶:“出身低微,做不得正妃。本宫见过她一面。”
“那孩子,生得是极好,眉眼会说话。可那眼神底下的东西,藏得深,本宫这双在宫里看了几十年的眼睛,瞧着都觉得有些过于活络了。”
宋莳安指尖微微一颤,拈着的糕点屑簌簌落下。
皇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本宫跟聿儿提过不止一次,那女子心性未必如表面那般柔弱。可他……”
她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几分无奈与倦怠,“每次都应得好,转头便敷衍过去。像是被什么迷住了心窍。”
“母后或许多虑了,”宋莳安垂下眼睫,“王爷,自有他的道理。”
“道理?他那不是道理,是执拗。”皇后语气加重了些,“本宫虽在深宫,却也并非聋子瞎子。你的事,莳安,本宫听说过一些。”
宋莳安蓦然抬眼。
皇后眼神温和下来,带着真切的欣赏:“大漠那年瘟病横行,人人自危,是你这个公主不顾性命,亲自带着人隔离病患,调配药草,硬是从阎王爷手里抢回了半座城的人。”
“那般魄力与仁心,岂是寻常闺阁女子能有的?”
宋莳安完全愣住。
那些被她刻意尘封的属于西周公主的荣光,突然在此刻被异国的皇后提起,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
她嘴唇微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皇后语气愈发恳切:“所以本宫说,打心底里喜欢你这样的孩子。沉稳,坚韧,心里装着大事,而不是那些后宅争风吃醋、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可是莳安啊,”
皇后话锋一转,“在这深宫里,有时候光做好孩子是不够的。”
“聿儿他被迷了眼,本宫的话,他如今是听不进去了。”
“储君之位还未确定下来,不能让他因为一个女子耽搁不前。”
“你若助他登上帝位,我便还你自由。”
远处有宫人低声提醒时辰,皇后敛了神色,恢复雍容姿态,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今日话说得多了些。回去吧,路上当心。”
宋莳安起身行礼,动作有些迟缓。
皇后的话语还在耳边嗡嗡作响。
王府的朱漆大门在她身后合拢。
刚踏入庭院,一阵压抑的啜泣和匆忙脚步声就像蛛网般粘附上来。
几个小丫鬟凑在一起低语,像受惊的雀儿。
“说是突然就疼得厉害,脸色白得吓人,王爷刚回来就赶过去了。”
“晕过去好几次了,真真是心疼死人。”
宋莳安脚步未停,面色如同无风的湖面。
椿花却忍不住低声嘟囔:“怪不得在宫里那般着急忙慌,原是那位又不好了。”
秋拾扯了她一下,示意她噤声。
宋莳安仿佛未闻。
沈聿如何,与她何干?
她只需记住皇后的嘱托,在这府里活下去,直到攒够离开的资本。
她径直走向自己偏僻的院落。
院门外,王管事竟等在那里,脸上堆着罕见的焦急,搓着手道:“王妃娘娘,您可算回来了!侧妃娘娘那边情形不好,疼得死去活来,太医一时半会儿又赶不及,您看……”
宋莳安脚步顿住:“王府之事,自有王爷做主。”
王管事苦着脸,几乎要作揖:“王爷也在那儿,可眼见侧妃娘娘受罪,终究不是办法。老奴斗胆,听闻娘娘您似乎通晓些药理。”
“可否请您移步,暂且去看一眼?好歹是条人命。”
宋莳安沉默。
她师出药神谷之事乃隐秘,但她无法对可能危及性命之事完全漠然。
皇后的话也在耳边回响。
“仁心”。
她抬眼,声音平淡:“略知皮毛。带路吧。”
江姒的院落与她那里判若云泥,暖香馥郁,陈设精巧。
内室的门帘被猛地打起,浓郁的药味混着甜腻熏香扑面而来。
沈聿正坐在床沿,将虚弱无力的江姒半抱在怀里,一手端着药碗,极小心地试图将汤药喂入她口中。
那副耐心细致的模样,与昨夜和今晨的暴戾冰冷截然不同。
江姒确实生得丰腴美艳,如同一朵被精心滋养的芍药,此刻因痛苦蹙眉,更添几分娇弱。
然而这种美,在宋莳安那种如同雪山初霁、清冷剔透的容光面前,顿时失了颜色,显得过于浓艳而刻意。
见有人来,沈聿眉头立刻锁紧:“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
江姒在他怀里微微挣扎,气若游丝:“王爷,别动怒,是姐姐来了吗。”
“妾身,妾身失礼了。”
她挣扎着想行礼,却被沈聿更紧地抱住。
“不必。”
宋莳安声音清冷,目光快速扫过江姒的面色和屋内环境,“听闻侧妃不适,管事央我来看看。我略通些医术。”
沈聿半信半疑:“你?”
“王爷,”江姒虚弱地拉住沈聿的衣袖,冷汗浸湿了她的鬓发,“让姐姐试试吧,妾身实在……受不住了……”
她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剧烈的痉挛,疼得蜷缩起来。
沈聿脸色愈发难看,盯着宋莳安。
“你若治不好,或动了什么歪心思。”
“王爷若不信,我即刻便走。”宋莳安打断他,语气没有任何起伏。
沈聿咬牙,最终侧开身,让出床前位置。
宋莳安上前,指尖搭上江姒的手腕。脉象滑而急,紊乱异常。
她又仔细查看了江姒的指甲色泽和瞳仁,俯身轻嗅了一下她唇边残留的药渍。
她站起身,退开两步,避开那浓郁的香气,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砸在每个人耳中:“侧妃并非旧疾复发。”
“她是中毒了。”
室内空气瞬间凝固。
沈聿猛地站起,药碗摔在地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你说什么?!”
江姒的哭泣声也戛然而止,眼底飞快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慌乱。
宋莳安迎着他几乎要杀人的目光,重复道:“中毒。且毒性猛烈,并非寻常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