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浅月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静月阁。院中的梨花开得正好,风一吹,落英缤纷,像极了三年前她嫁过来那天的场景。
那时,她以为自己嫁给了爱情,嫁给了全天下最好的男人。
现在想来,不过是一场精心编织的、用她的血肉和家财来粉饰的骗局。
贴身丫鬟雁儿端着一碗黑漆漆的药汁快步迎了上来,脸上满是担忧。“小姐,您虽然能听见了,但药还是得喝呀。”
这药,是调理身子的。
三年前,她为救萧离渊,落下耳疾,身子也一直虚弱。萧离渊寻遍名医,日日为她请脉煎药,那份无微不至的关怀,曾让她感动得无以复加。
她一直以为,这是他爱她的证明。
如今,她只觉得讽刺。
苏浅月没有接药碗,绕过雁儿,径直走到窗边的软榻上坐下。她一言不发,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
世界的声音重新涌入耳中,却再也带不来半分喜悦。
风声、鸟鸣、雁儿焦急的呼吸声……一切都像是嘈杂的噪音,搅得她心烦意乱。
“小姐?您怎么了?”雁儿将药碗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没跟姑爷讲耳疾之事?”
苏浅月点了点头。
“为什么啊小姐?”
“别多问。”
巨大的悲痛和恨意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苏浅月密不透风地包裹起来,让她几乎要喘不过气。
枯坐了半个时辰后,苏浅月猛地站起身。
“雁儿,更衣,我们出去走走。”
“小姐?您……您要去哪儿?姑爷不让您轻易出门的。”
萧离渊总说,她身子弱,听不见声音,外面人多眼杂,怕她出意外。
她过去信了,三年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活成了一只被圈养在金丝笼里的雀鸟。
现在她明白了,他不是怕她出意外,是怕她出门多了,会发现他那些见不得光的谎言。
“我说,出去走走。”苏浅月的声音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冷意。
雁儿不敢再多问,连忙取来一套素雅的衣裙为她换上。
京城繁华,长街熙攘。
苏浅月凭着记忆,带着雁儿,一步步走向那些萧离渊曾向她描绘过宏图伟业的地方。
“月月,等我开了画廊,就只挂你的画像,让全京城的人都看看,我的夫人是何等风华绝代。”
“月月,这家书局的位置极好,等盘下来,赚了钱,我就给你买天下最名贵的药材补身子。”
“月月……”
那些书写在纸上的承诺,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匕首,反复凌迟着她的心。
她走到萧离渊所说的那家“画廊”门前。
没有画廊。
取而代之的,是一家热气腾腾的“张记面馆”,伙计的吆喝声、食客的谈笑声,充满了俗世的烟火气。
她又走到那家所谓的“书局”旧址。
那里,是一家新开的锦缎庄,门口挂着鲜艳的红绸,昭示着生意兴隆。
……
她走遍了每一个他曾信誓旦旦许诺过的地方,无一例外,全都是子虚乌有。
全都是假的!
假的!
苏浅月站在人来人往的街角,只觉得浑身发冷,如坠冰窟。
她缓缓侧过头,看向身旁的雁儿,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一般。
“雁儿,这三年来,我……我一共给了他多少银子?”
雁儿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嘴唇哆嗦着,不敢说话。
“说!”苏浅月的声音陡然拔高。
雁儿被吓得一哆嗦,眼圈瞬间红了,带着哭腔道:“小姐……从……从您嫁过来开始,姑爷以前后周转、打点、开铺子等各种名目,从您嫁妆里支取的银票、现银,再加上您时不时贴补的那些……前前后后,加起来怕是……怕是有十多万两了……”
十多万两!
苏浅月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
她爹爹一生经商,辛苦积攒下来的财富,她为了所谓的爱意,为了支持她那“怀才不遇”的夫君,就这样眼也不眨地送了出去。
十多万两白银,堆起来能成一座小山了!
一股腥甜的血气直冲喉头,苏浅月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软,踉跄着朝前倒去。
“小姐,小心!”雁儿惊呼着想去扶她。
可一切都太快了。
苏浅月失魂落魄地跌向长街中央。
“吁——”
一声刺耳的马匹嘶鸣声在头顶炸响。
一匹通体乌黑的高头大马被人猛地勒住缰绳,前蹄高高扬起,几乎要踩在苏浅月的身上。
周遭响起一片抽气和惊呼声。
苏浅月跌坐在地,抬头望去。
马背上,端坐着一个身穿玄色锦袍的男人。
他头戴玉冠,面容俊美,神情冷峻,一双墨眸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不悦。
是……是他。
靖安王,沈君澜。
三年前,沈君澜曾上苏家提过亲,却被她以“心有所属”为由,断然拒绝的男人。
当初,那是父亲为她千挑万选的良婿,家世、人品、相貌,无一不是顶尖。
可她被萧离渊的甜言蜜语蒙了心,一门心思只想嫁他,甚至不惜与父亲争吵。
如今再见,恍如隔世。
沈君澜显然也认出了她,他眉峰微挑,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这不是苏家大小姐,萧夫人么?”他的声音清冷,带着一丝淡淡的嘲弄,“怎么,萧编修的俸禄,竟已少到让夫人需要当街碰瓷来补贴家用了?”
刻薄的话语,清晰地传入苏浅月的耳中。
他话音刚落,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眉头微蹙,自言自语般地低声道:“哦,本王倒是忘了,你是个聋子,听不见。”
他看着她,目光里多了几分打量,语气也变得随意起来,像是说给空气听的。
“既然聋了,就该好好待在府里,到处乱跑什么?冲撞了本王是小事,若是惊了旁人的马,丢了性命,岂不是让你那情深义重的夫君伤心欲绝?”
是啊,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她苏浅月为了救夫君萧离渊,成了聋子。
也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他们夫妻情深,是人人称羡的佳话。
这桩佳话,却是用她苏家的金山银山和她自己的血泪铸就的。
沈君澜似乎懒得再与她这个“聋子”多费唇舌,准备策马离去。
苏浅月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脚踝处却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
刚才摔倒时,竟是扭伤了脚。
雁儿在一旁急得满头大汗,却怎么也扶不起她。
“小姐,您怎么样?您的脚……”
正欲离开的沈君澜勒住马,回头看了一眼。
看着主仆二人在大街上狼狈不堪的模样,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最终,他还是翻身下马。
他没有说一句话,径直走到苏浅月面前,在一片惊呼声中,弯腰将她打横抱起。
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粗鲁。
“王爷!王爷不可!”雁儿吓得脸都白了,“这、这于理不合啊!我家小姐是……是有夫之妇!”
沈君澜理都未理,抱着苏浅月大步走向自己的马,将她稳稳地放在马鞍上,随即自己也翻身而上,坐在了她的身后。
他冷声道:“本王送她回府,免得在这里继续丢人现眼。”
说罢,他双腿一夹马腹,骏马便朝着萧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苏浅月被迫靠他怀里,鼻尖萦绕着清冽的冷香。
她的脑中一片混乱。
萧离渊的背叛,白清影的恶毒,十多万两的亏空……
一切都像一团乱麻。
但在这团乱麻之中,一个疯狂的念头,却逐渐清晰起来。
很快,萧府的朱红大门近在眼前。
沈君澜勒马停下,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到了。”
苏浅月没有动。
就在沈君澜耐心告罄,准备直接将她拎下去的时候,一只微凉的手,却突然扯住了他的衣摆。
他低头,正对上苏浅月抬起的脸。
那张原本苍白无助的脸上,此刻竟没有半点柔弱,一双清亮的眸子死死地盯着他,里面翻涌着他看不懂的滔天恨意与决绝。
“王爷,可否……请你帮我一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