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无终之约心刃 > 第一章:序章:无终之约 第二节: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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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机突然在桌面上炸开铃声,尖锐的调子像一把剪刀,“咔嚓”剪断了满室的寂静。苏语茉浑身一震,像是刚从深不见底的海水里被猛地拽出来,大脑空白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她的脸颊还挂着泪痕,指尖沾着未干的湿意,连呼吸都带着哭后的微颤。

她慌慌张张地摸过抽纸,胡乱在脸上擦了两把,指腹蹭过眼角时,还能感受到皮肤的酸涩。直到瞥见来电显示上“李编辑”三个字,她才停下动作,双手撑在桌沿,深吸了三口气。吸气时胸腔微微发紧,那处的隐痛还没散去,可她必须压下去——她得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不能泄露半分方才的脆弱。

“喂,李姐。”她按下接听键,声音经过刻意调整,带着一丝刚“从工作中被打断”的从容,听不出半点异样。

“语茉啊,没打扰你写稿吧?”李姐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永远像刚灌了杯热咖啡,满是活力,连尾音都带着上扬的劲儿。苏语茉闭着眼都能想象出那画面:李姐踩着十厘米的细跟高跟鞋,在编辑部的格子间里穿梭,一手拿着文件夹,一手夹着手机,说话时语速飞快,却字字清晰,活脱脱一副雷厉风行的模样。

“怎么会,”苏语茉扯了扯嘴角,撒谎的话顺嘴就来,“我刚在整理素材呢,正想着哪些案例适合新书的章节。”她说着,顺手把摊开的相册合上,深棕色的封面扣住了里面的旧时光,像藏起了一个见不得光的秘密——那个会对着老照片哭鼻子的自己,绝不能让任何人看见。

“那就好!”李姐的声音立刻亮了几分,“我跟你说,你上次发的新书大纲我仔细看了,‘如何建立安全感十足的情感关系’这个切入点,简直太准了!现在的年轻人,谈恋爱就怕没安全感,抓着手机等消息,猜对方的心思,你这本书要是写好了,肯定能戳中他们的心!”

苏语茉握着手机,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桌角的木纹,听着李姐的夸赞,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发闷。她知道这个选题好,可“安全感”这三个字,对她来说,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看得见,却摸不着。

“不过啊,”李姐的语气突然顿了顿,像爬楼梯时踩空了一级,微妙地转了个弯,“你上次交的那几章样章,编辑部同事们看了,都觉得有点太‘冷’了。不是说写得不好,是太理性了——你把情感问题拆解得像数学公式,条理是清楚,可少了点温度。咱们写的是情感书,不是心理学论文,读者要的不是‘标准答案’,是‘被戳中心事’的共鸣啊!就像冬天里喝热汤,得让他们读着读着,心里暖一下,或者鼻子酸一下,那才管用,你懂吧?”

苏语茉靠在椅背上,无声地苦笑。她怎么会不懂?做了五年情感作家,她比谁都清楚读者要什么。可懂和做得到,是两回事。她能把“如何安抚伴侣情绪”写成步骤清晰的指南,能把“化解冷战的三个技巧”说得头头是道,可轮到自己,连面对一段真诚的关系都不敢——她连自己的心都暖不了,又怎么去暖别人?

“我知道了李姐,”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和方才对着旧照流泪的那个她,仿佛是两个人,“我会调整的,下次把样章改得软一点,多加些真实的情绪细节。”

“你能明白就好!”李姐的语气又轻松起来,可没几秒,又带着点试探地问,“语茉,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我听你声音没什么精神,有点发虚。要不你休息两天?虽然交稿期紧,但身体更重要,别熬坏了。”

又是这句话。“身体更重要”。

苏语茉垂着眼,看着桌面上的木纹,心里泛起一阵涩意。这些年,不管是家人还是同事,都爱跟她说这句话,仿佛她是一碰就碎的琉璃,得小心捧着。可真到了截稿期逼近的时候,市场部会催着要宣传方案,印刷厂会盯着排期表,连读者都在后台催更——那时候,“身体更重要”就成了一句轻飘飘的安慰,所有的“关心”都会给“效率”让路。

这就是成年人的世界啊,裹着糖衣的善意下面,藏着太多不得已的权衡。你得笑着接受那些“关心”,再默默把压力扛在肩上,连抱怨都不能有。

“没事的李姐,”她轻描淡写地绕开话题,指尖又不自觉地按在胸口,那里的隐痛像个老朋友,时时刻刻跟着她,“可能就是昨晚没睡好,今天有点没精神,不影响写稿。”

“那你可得注意休息!”李姐叮嘱了一句,话锋突然一转,又回到了工作上,“对了,还有个事跟你说——营销部昨天开了会,想在你新书里植入个情感测评小程序,二维码就印在扉页上,读者买了书扫码就能测自己的‘安全感指数’,还能生成报告分享到朋友圈。他们说这样能带动传播,增加流量和用户粘性,说不定还能提高转化率……”

李姐兴致勃勃地讲着,“流量”“转化率”“用户粘性”这些词像一颗颗小石子,接连不断地砸过来,落在苏语茉的心上。她握着手机,机械地应着“嗯”“好”“可以”,目光却飘向了窗外。

雨比刚才更大了,密集的雨帘把窗户遮得模糊,路灯的光透过雨丝,落在楼下的水洼里,碎成一片又一片的光斑,晃得人眼睛发花。那些破碎的光影,像极了她这些年遇到的感情——看起来亮闪闪的,凑到跟前才发现,全是无法拼凑的碎片,连一个完整的结局都没有。

她忽然想起父亲躺在病床上的样子。

那时候父亲已经很虚弱了,曾经能把她高高举过头顶的肩膀,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连呼吸都带着微弱的喘息。可他看见她进来,还是会努力扯出笑容,枯瘦的手抓住她的手腕,掌心的温度比平时凉很多,却依旧用力。他说:“我的小茉莉,以后要找个比爸爸还会疼你的人,知冷知热,能替爸爸护着你……”

爸爸,我找了啊。

苏语茉在心里无声地回答。这些年,她也试着和人交往过。有人喜欢她“情感作家”的光环,跟她约会时总爱聊她的书,却从没想过问问她“今天过得好不好”;有人觉得她“性格独立”,适合做妻子,会跟她规划未来的房子、孩子,却从来没在意过她夜里会因为胸口疼而失眠。他们爱的,要么是她光鲜的外壳,要么是“苏语茉”这个名字能带来的便利,没人真正爱过她本身——那个会想念父亲,会在阴雨天难过,会对着空白文档发呆的普通女孩。

“语茉?语茉你在听吗?”李姐的声音突然拔高,把她从回忆里拽了回来。

“在呢李姐,”苏语茉立刻回神,语速放快了些,掩饰方才的走神,“测评小程序这个想法很好啊,既实用又能带动传播,你们定就行,我没意见。”她的回答完美得无懈可击,像提前背好的台词,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

李姐又叮嘱了几句“改样章别太急,注意休息”,才挂了电话。

手机从耳边移开,屏幕暗下去的瞬间,寂静像潮水一样涌过来,瞬间吞噬了整个房间。只剩下窗外的雨声,“哗啦啦”地敲着玻璃,还有她自己的心跳,“咚咚”地响在胸腔里,又沉又重。

苏语茉把手机放在桌上,才发现掌心全是冷汗,连手机壳都被浸得发潮。她盯着自己的手,忽然觉得荒唐——她,苏语茉,靠写情感指南成名,书里教别人怎么爱、怎么被爱,怎么在感情里找到安全感,可她自己呢?连一颗慌乱的心都安抚不了,连一场真诚的感情都抓不住。那些印在纸上的条条框框,那些被读者奉为“人生指南”的句子,在深夜里,在她独自面对回忆的时候,苍白得像一张薄纸,一撕就破。

她想起上次去看医生的场景。医生拿着她的检查报告,眉头皱了皱,说:“你这是典型的焦虑症状,压力太大,情绪没处释放,才会引发躯体疼痛。我给你开点药,你回去后别想太多,放轻松,规律作息,慢慢就好了。”

放轻松。

苏语茉站起身,走到饮水机前接热水,看着水流注入杯子,泛起一圈圈白雾。多轻巧的两个字啊,像有人对着溺水的人说“别呛水”,对着迷路的人说“别走错路”——道理谁都懂,可真要做到,难如登天。她要是能“放轻松”,就不会对着空白文档坐三个小时,不会对着老照片哭,更不会让胸口的疼缠了自己这么多年。

热水满了,她端着杯子转身,视线又落在了桌上的相册上。方才匆忙合上的封面没对齐,露出一条小缝,能看见照片里父亲的衣角。白雾从杯口飘出来,氤氲了她的视线,连那点衣角都变得模糊,像记忆里渐渐褪色的画面。

“安全感……”她低头看着杯子里的热水,指尖无意识地在杯沿画着圈,一圈又一圈,声音轻得像在跟自己说话,“究竟什么样的人,才能真正给我呢?”

没有人回答她。

只有窗外的雨还在不知疲倦地敲着窗棂,“滴答,滴答”,节奏均匀,像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倾诉,又像是在替她无声地叹息。

苏语茉走到书桌前,点开文档,看着里面依旧空白的页面。光标还在机械地闪烁,可她知道,今晚又写不出一个字了。她的创造力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那些曾经流畅的字句,那些鲜活的案例,都躲在意识的迷雾后面,任她怎么伸手,都抓不住。

她关掉文档,连电脑也一起合上。屏幕暗下去的瞬间,房间里只剩下台灯的暖光,映着桌上的相册,映着她疲惫的脸。

躺在床上时,胸口的钝痛又清晰起来,比白天更明显些,像有个小锤子在轻轻敲打着肋骨。她侧过身,蜷缩起来,膝盖抵着胸口,像回到母体里的婴儿,试图寻找一点庇护。可她知道,这庇护是假的——父亲不在了,没人再能像小时候那样,把她护在身后,替她挡住所有风雨。

“爸爸,”她对着漆黑的天花板轻声说,声音轻得像羽毛,刚飘出来就被厚重的窗帘吸收了,连一点回音都没有,“如果你还在,会告诉我该怎么办吗?我写不出东西,我找不到能给我安全感的人,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话没说完,眼泪就又流了下来,落在枕头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雨声小了。不再是刚才的“哗啦啦”,变成了“淅淅沥沥”的轻响,像有人穿着布鞋,沿着楼道慢慢走远,脚步声越来越淡,最后消失在夜色里。

苏语茉的意识渐渐模糊,快要睡着的时候,她忽然觉得,胸口的疼或许不是来自心脏。那痛楚更深,更沉,像是灵魂深处破了个洞——那个洞里,曾经装满了父亲的爱,装满了军区大院的阳光,装满了老槐树的甜香,装满了所有温暖的旧时光。可父亲走后,那个洞就空了,永远填不满,每逢阴雨天,就会漏进冷风,疼得她没法呼吸。

她知道,等明天太阳升起来,她就得从床上爬起来,洗漱,化妆,坐在电脑前,重新戴上“苏语茉”的面具——那个冷静、通透、永远能给出情感答案的作家。她要笑着跟编辑讨论书稿,要认真回复读者的留言,要把所有的脆弱和迷茫,都藏回那个没人看见的角落里。

但今夜,就容许她放纵一次吧。

容许她暂时摘下面具,做回那个失去父亲后,就再也没真正痊愈的小女孩。容许她对着黑暗流泪,对着回忆发呆,容许她承认自己的无助和胆小。

最后一丝意识沉入黑暗前,苏语茉仿佛又闻到了熟悉的味道——那是老槐花开时的甜香,混着父亲军装上阳光和汗水的味道,清清爽爽,暖得人心尖发颤。

那是她的童年,是她的念想,是她再也回不去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