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下得正浓,不是春日那种绵柔的毛雨,是裹着夜色重量的冷雨。银针般的雨丝斜斜织过墨黑的天幕,砸在玻璃窗上时,没化成细碎的水花,倒像无数根细针在轻轻叩门,声响细碎却执着,一下下扎进寂静的房间里。
苏语茉坐在书桌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白瓷杯沿。杯子早就凉透了,杯壁凝着一层薄薄的水汽,被她反复摩挲的地方,晕开一圈模糊的水痕,像她此刻混沌的思绪。书桌对面的显示屏幽幽亮着,浅蓝色的光映在她脸上,文档里的光标还在机械地闪烁——竖线亮一下、暗一下,节奏均匀得近乎残忍,像是在无声地嘲讽:三个小时了,你还是一个字都没写出来。
又是这样的夜晚。
她烦躁地向后一靠,木质椅背立刻发出“吱呀”一声呻吟,那声音又干又涩,像老家具在叹苦经,听得人心里发紧。编辑下午那通电话的声音还在耳边打转,李姐的语气裹着客气,却藏不住催稿的急切:“语茉啊,这本新书读者期待度真的很高,后台天天有读者问进度,公司这边也想尽快看到初稿……你知道的,情感类作品最讲究时效性,晚一步,热度就散了。”
时效性。
苏语茉无声地勾了勾唇角,嘴角扯出一抹极淡的自嘲。她对着空气无声地念了一遍这三个字,舌尖尝到点涩味。多好笑啊,她连自己的情感都理得一团糟,夜里对着空白文档发呆,白天却要坐在电脑前,写下“如何经营长久感情”“怎样化解亲密关系矛盾”这类文字,教别人活得通透——这简直是她这辈子听过最讽刺的笑话。
手指又下意识地抚上胸口,就在心脏偏左一点的位置,熟悉的隐痛又开始了。像有只小小的手,隔着皮肉轻轻攥着,力道不重,却闷得人喘不过气。上次去医院,医生拿着检查单皱着眉说:“没什么器质性问题,就是压力太大导致的神经性疼痛,少熬夜,别想太多,再吃点安定心神的药就好了。”
可苏语茉知道不是这样的。
这痛根本不是压力能解释的。它更像心脏深处破了个洞,永远没法愈合,每逢阴雨天,就有冷风从那个洞里钻进来,顺着血管往四肢百骸窜,连骨头缝里都透着凉。
书桌最下面的抽屉半开着,深棕色的皮质封面露了一角,是家里那本老相册。苏语茉的目光落在那角封面上,像是被什么东西勾住了,鬼使神差地伸手,把相册从抽屉里抽了出来。
相册真的很旧了。封面是硬壳皮质的,边缘被磨得发毛,深棕色褪成了浅褐色,指尖摸过去,能感受到岁月留下的粗糙纹理。她把相册放在桌上,刚翻开第一页,一股混杂着旧纸张、樟脑丸和阳光的味道就飘了出来——那是时光的味道,是她以为自己早就忘了的、属于童年的味道。
翻开的瞬间,她的指尖突然顿住了。
照片就贴在第一页的正中央,边缘有点卷边,颜色也微微泛黄,却依旧能看清画面里的一切。那是二十年前的军区大院,照片里的老槐树长得枝繁叶茂,浓绿的叶子遮了大半个天空,阳光从叶缝里漏下来,洒在地上,也洒在照片里的两个人身上。
穿着旧式军装的男人半蹲着,双手稳稳地把一个小女孩举过头顶。男人的肩章还很新,金闪闪的,在阳光下亮得晃眼;他的眉眼本是锋利的,像刀削过一样,可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弯成两道浅沟,温柔得能把冬天的雪都融化。被举起来的小女孩梳着两个羊角辫,辫梢用红色的橡皮筋扎着,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翘起来,嘴巴张得大大的,缺了颗上门牙,笑起来眼睛眯成两条细缝,露出小小的牙床,傻气又可爱。
那是父亲,是小时候的她。
“我的小茉莉,要飞得比爸爸还高哦。”
父亲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来,清晰得仿佛他就站在身后。那声音带着军人特有的铿锵,说话时尾音微微上扬,却又裹着一层只有对她才会有的柔软,像晒过太阳的棉花,暖得人心尖发颤。
苏语茉的呼吸忽然顿了一下。窗外的雨声好像瞬间远了,房间里的冷意也消失了,她仿佛真的回到了那个午后——老槐树下的风是暖的,带着槐花的甜香,一缕缕飘进鼻子里;父亲的军装布料有点硬,第三颗纽扣硌在她的脸颊上,微微有点疼,可她一点都不介意,反而把脸贴得更紧。那时候的父亲很高,她坐在父亲的肩头,能看到大院门口的梧桐树,能看到远处士兵训练的身影,能看到整个世界都在她脚下,安稳又明亮。
她的指尖轻轻落在照片上父亲的脸上,一点点描摹着那些细节。岁月把照片里的轮廓磨得有些模糊,可记忆里的画面却异常清晰——父亲眼角笑起来的纹路,不是深沟,是浅浅的两道,像被阳光晒出来的;他下巴上总也刮不干净的胡茬,扎在她脸上的时候有点痒,她总爱伸手去摸,父亲就会笑着把她的手抓住,放在嘴边轻轻咬一口;还有他军装的领口,洗得发白了,边缘有点起球,可每次穿之前,父亲都会把领口熨得平平整整……
“苏首长,您这么惯着语茉,以后长大了,谁敢娶她哟!”
邻居张阿姨的声音也跟着冒了出来。那时候张阿姨总爱站在自家门口,看着父亲把她举得高高的,笑着打趣。每次听到这话,父亲都会把她举得更高,手臂稳稳的,一点都不晃,然后爽朗地笑起来,声音传遍整个大院:“我苏其明的女儿,值得世界上最好的人!要是没人配得上,没关系,我养她一辈子!”
一滴温热的液体突然落在手背上,凉得苏语茉打了个激灵。她这才回过神,低头看了看手背上的水珠,又摸了摸自己的脸——脸上早就湿了,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了下来,顺着脸颊滑到下巴,滴在手背上,也滴在照片的边缘,晕开一小片水渍。
胸口的隐痛突然变得尖锐起来。
不是之前那种闷痛,是像有人突然攥紧了心脏,用力挤压,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苏语茉下意识地按住胸口,身体微微前倾,深吸了一口气,想把那股涌到喉咙口的酸涩压下去。可没用,眼泪流得更凶了,视线里的照片开始模糊,父亲的笑容也变得氤氲起来,像蒙了一层雾。
窗外的雨势突然大了。刚才还是细针似的雨丝,现在变成了密集的雨帘,砸在玻璃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急促又密集,像是在催促什么,又像是在替她哭。苏语茉抬起头,看着窗外模糊的夜景——路灯的光在雨里散开来,变成一团团昏黄的光晕,落在积水的路面上,碎成一片又一片,像她此刻的心。
她的手还按在胸口,那个父亲离世后就开始疼的地方。这么多年了,不管她怎么努力,不管她写了多少本“情感指南”,这个地方的疼从来没停过。
“爸爸,”她对着照片轻声呢喃,声音沙哑得连自己都快认不出来了,“我很好,真的……就是……有点想你。”
只有在这样的时刻,只有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只有雨声陪着她的时候,她才敢卸下所有的坚强。白天那个冷静自持、在采访里侃侃而谈“情感里要保持清醒”、在书里写下“爱自己才是终身浪漫的开始”的作家苏语茉,此刻缩在椅子里,肩膀微微发抖,像个迷路的孩子,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伸出手,轻轻碰了碰照片里父亲的脸。照片是凉的,可记忆里的父亲是暖的——是会把她抱在怀里讲故事的暖,是会在她摔倒时先检查她有没有受伤的暖,是会在她考试没考好时摸着她的头说“没关系下次加油”的暖。
可那些暖,都停留在了过去。
照片里的父亲永远笑着,永远停留在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永远不会变老,也永远不会离开。而她,早就长大了,早就学会了一个人面对深夜的孤独,学会了在催稿压力下强装镇定,学会了把脆弱藏在没人看见的地方。
苏语茉把相册轻轻合上,放在桌角。她抽了张纸巾,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又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胸口的疼还在,只是比刚才轻了点,像潮水退去后,留在沙滩上的余温。
她转头看向显示屏,文档里的光标还在闪烁,依旧是空白的页面。三个半小时了,她还是一个字都没写出来。
窗外的雨还在下,“噼里啪啦”的声响渐渐变得柔和起来,像是在低声安慰。苏语茉把凉透的白瓷杯拿起来,放在嘴边抿了一口——水是凉的,可心里好像稍微暖了点。她知道,等天亮了,她又要变回那个“通透”的情感作家,坐在电脑前写下那些连自己都未必能做到的道理。
但现在,她想再坐一会儿,再对着这本老相册,再想一会儿父亲,就一小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