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科幻小说 > 深蓝:校园风波 >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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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坐落在祖国西南部的小山村,贫瘠像一层洗不掉的痂,死死粘在云岭山脉的褶皱里。它太偏了,偏得像被时代的洪流狠狠甩在身后,连城市的霓虹余光都渗不进这片山谷。澜沧江在村外绕了个弯,江水奔涌时带着闷雷似的轰鸣,日复一日冲刷着江边的乱石滩——可那水再急,也冲不走田地里的贫瘠,冲不散村民脸上那层认命的灰。

这里的天总蓝得发假,云低得像要坠下来,压在山顶的松树上,连风都带着股湿冷的土味。村民们踩着日出的影子下地,扛着日落的余晖回家,日子清苦得像碗没放油的玉米糊糊,却也熬出了几分踏实。田都是早年一锄头一锄头开荒辟出来的,石头比土多,庄稼长得稀稀拉拉,收成刚够填肚子。可每个人脸上都没什么怨怼,只把“命”字刻在皱纹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像山谷里的石头一样,守着这片土地。

院门口的老槐树下,坐着个老奶奶。她的脸皱得像晒透的玉米皮,每一道纹路里都积着岁月的灰,可嘴角却漾着点暖笑,像灶膛里没熄的火星。她眯着眼睛——那眼睛太昏花了,几乎只剩两条细缝,只能模糊看见院里那个蹲在地上的小身影。“慢点儿,凡娃子,别摔啰!”她的声音透着老态的沙哑,却裹着疼惜,飘在傍晚的风里,落在梁凡的耳朵上。

梁凡刚满六岁,正是猫狗都嫌的年纪。他蹲在院角的泥地里,专心致志地摆弄着手里的泥巴。地上的泥是刚从江边挖来的,湿软得能捏出各种形状,还带着股江水的腥气。他要搭一座“王国”,城墙已经垒了半尺高,每一块泥巴都捏得方方正正,再小心翼翼地摞上去。偶尔有小石子混在泥里,他就捡出来,“郑重”地嵌在城墙顶端,当作“守卫的长矛”。

“咚——”一块泥巴没捏稳,从城墙上滑下来,摔成了碎块。梁凡噘着嘴,刚要伸手去捡,指尖却触到个硬东西。他扒开泥巴,掏出个指甲盖大小的玩意儿——灰扑扑的,形状像根细小的骨头,边缘还带着点磨损。“啥呀?”他嘀咕了一句,随手把那“小骨头”扔回泥堆里,又重新捏了块泥巴补上城墙的缺口。阳光斜斜地照在他脸上,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落在那堆泥巴上,像个模糊的鬼影。

夕阳慢慢沉到山后头,把天边的云染成了血红色,又渐渐褪成深紫。院里的炊烟冒了出来,不是袅袅的轻烟,而是拧成麻花状往上飘,被风一吹,又散成细碎的絮,像抓不住的魂。灶房里传来铁锅碰撞的声音,还有妈妈的咳嗽声——该吃晚饭了。

“凡娃子,你爸回来了没?”灶台前的女人扬声喊道。她是梁凡的妈妈,叫李秀兰。腰间系着条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围裙上还沾着点灶灰,额头上沁出的细密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围裙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手里拿着锅铲,正把刚烙好的玉米饼往盘子里盛,金黄的饼子冒着热气,香味飘满了整个院子。

梁凡头也不抬,手里还在给“王国”添“城门”:“没呐,没看到人咧!”说完,他又把一块比之前大些的石子嵌进城门上方,当作“门钉”。

李秀兰嘀咕了一句,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慌:“奇怪咧……往常这个点早该回来了,难道是今天的活多,忘了时辰?”她把刚要端出去的玉米饼又塞回大锅里,弯腰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干柴碰到火星,“噼啪”响了一声,那声音脆得像骨头断裂,让她莫名地打了个哆嗦。灶膛里的火苗窜了起来,映在她脸上,让她的脸色忽明忽暗,眼底的焦虑也藏不住了。

天色又暗了几分,星星迫不及待地从墨色的天幕里钻出来,一颗接一颗,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天穹。可那星光太暗了,照不亮院外那条通向田地的小路,只能把小路衬得更黑,像条张着嘴的蛇。

“凡娃子,再去看看,你爸回来了没?”李秀兰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那点焦虑再也藏不住,连尾音都带着颤。

梁凡刚洗完手,水还没擦干,听见妈妈的话,又哒哒哒地跑到院门口。他踮起脚,扒着院门上的木栏杆,朝那条唯一通向外界的小路张望。夜色像墨一样泼下来,小路寂静无声,连个影子都没有,只有风穿过路边的野草,发出“沙沙”的响,像有人在暗处磨牙。

“没呢,妈,看不到人。”他回头喊道,鼻子却早已被饭桌上飘来的玉米饼香味勾走了。那香味混着柴火的烟味,是他最熟悉的味道,可今天闻着,却莫名地有点发苦。

李秀兰把温在锅里的饭菜一一端上桌,玉米饼、炒土豆丝,还有一碗咸菜。她的眉头微微蹙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碗沿上的缺口硌得她指尖发疼。“凡娃子,你先跟奶奶吃饭,妈去地里瞅瞅。”

“哦,好。”梁凡嘴上应着,眼睛和手却早已扑向了那盘金黄的玉米饼。他拿起一块,咬了一大口,甜香的味道在嘴里散开,可他却莫名地觉得有点噎,咽下去的时候,胸口发闷。

老奶奶颤巍巍地拿起水壶,把凉开水倒进一个缺了口的粗瓷碗里,推到孙儿面前。她的手抖得厉害,水洒出来不少,落在桌子上,顺着桌沿往下滴,“滴答”“滴答”,像在数着什么。她混浊的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瞟向窗外,望着那条黑漆漆的小路,嘴里喃喃道:“该回来了啊……阿伟该回来了啊……”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说不出的哀戚,像风中的残烛,随时都会灭。

夏夜的热浪还没退去,虽已是晚上七点多,可天边还残留着一丝微光,依稀能看清十米内的景物。李秀兰沿着熟悉的小路快步走向田地,脚下的泥土被白天的太阳晒得还有点烫,可她的后背却一阵阵发冷,像有冰水流过。心里像揣了只兔子,“咚咚”地跳个不停,越往前走,那心跳就越厉害,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路上静得出奇,连虫鸣都少得可怜。只有她的脚步声“啪嗒”“啪嗒”地响着,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走了约莫半里地,她终于遇见了一个人——赶着羊群从山上下来的放羊倌。那放羊倌穿着件黑布褂子,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手里的鞭子甩在半空,发出一声脆响,“啪!”那声音像割开空气的刀,让李秀兰吓了一跳。

“张叔,看见我家阿伟没?就是梁思伟,他去地里干活,到现在还没回来。”她扬声问道,声音里带着点急切。

放羊倌抬起头,帽檐下的脸在暮色里看不清,只露出一点下巴,没什么表情。他摇了摇头,嘴里哼了一声,不知道是没看见,还是不想说话。鞭子又甩了一下,羊群“咩咩”地叫着,顺着小路往村里走,蹄子踩在地上,“哒哒”响,很快就把李秀兰甩在了身后。

李秀兰站在原地,看着放羊倌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心里的慌更甚了。她家的地在村子最东边,大约有十亩,地头尽头是一片黑压压的树林子。那林子特别密,树长得又高又粗,枝叶交错着,把天遮得严严实实。平日里,天擦黑后就没人敢往那里头钻——村里老人说,那林子里“不干净”,有“东西”。

她心里发毛,脚像灌了铅一样沉,可还是硬着头皮往前走。地里的玉米长得半人高,叶子在风里“沙沙”响,像有人在暗处说话。不知名的虫子在草窠里唧唧鸣叫,可那叫声却透着股诡异,越听越让人心里发紧。

走到自家地边,她的心猛地一沉——一把锄头歪倒在地上,锄头上还沾着湿土,旁边散着几棵刚锄下来的草。那草叶的断口还在渗着汁液,像刚被扯下来的皮肉,亮晶晶的,在残存的微光下泛着点诡异的光。那样子,像是活干到一半,突然被什么事打断了,连锄头都没来得及捡。

“阿伟?阿伟你在吗?”她喊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田野里飘出去,撞在远处的山壁上,又弹回来,变了调,像有人在模仿她的声音,透着股说不出的阴冷。

回应她的只有更加聒噪的虫鸣,还有玉米叶子的“沙沙”声。地头的树林像一道巨大的黑色帷幕,沉默地立在那里,一丝风穿过,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窃窃私语,又像是在嘲笑她的慌张。

白天的酷热还没散尽,地里的空气又闷又热,可李秀兰的后背却惊出了一层冷汗,冷汗把衣服都湿透了,贴在皮肤上,凉得刺骨。她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发疼,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朝那片黑黢黢的林子挪过去。每走一步,脚下的泥土都像要把她的脚吸进去,耳边的虫鸣越来越响,像无数只虫子钻进了她的耳朵里,嗡嗡作响。

天色彻底黑透了。梁凡早已吃饱喝足,又回到院角的泥地里,继续折腾他的泥巴王国。他把城墙又垒高了些,还在“王国”里捏了几个小泥人,当作“老百姓”。老奶奶拄着拐杖,倚在院门边,努力睁着昏花的老眼向外张望。她其实什么也看不清,只能看见一片漆黑,可心里那面鼓却越敲越响,敲得她心慌意乱,连手都抖得更厉害了。

“孙儿,孙儿,”她颤声喊道,声音里带着哭腔,“去,去你刘叔家,叫他……叫他去找找你爸妈……快去……”

梁凡有些不情愿地放下手里的“工程”——他正打算给“王国”添个“宫殿”呢。可看着奶奶着急的样子,他还是磨磨蹭蹭地出了门。邻居刘叔家离得不远,不到十米远,灯光从窗户里透出来,暖融融的,在黑暗里像个小小的太阳。他刚走到刘叔家门口,就听见屋里传来刘叔的笑声,还有电视的声音,可那笑声落在他耳朵里,却莫名地有点刺耳。

“刘叔,我妈去地里找我爸,还没回来,奶奶让你去帮忙找找。”梁凡推开半掩的门,探进头去说道。

刘叔的笑声一下子停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脸上的笑容也收了回去,换上了一副凝重的表情。“啥?秀兰去地里了?这么晚了还没回来?”他一边说着,一边拿起墙角的手电筒,“走,凡娃子,带我去你家,我再叫几个人一起去找。”

又一个小时过去了。

村里的几个男人跟着刘叔,拿着手电筒,在田地里和树林边上找了一圈,却什么也没找到。梁凡坐在自家的门槛上,看着刘叔提着一盏昏黄的手电筒,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漆黑的小路走了回来。手电筒的光晃在地上,照出一片斑驳的光影,像鬼火一样跳动。

梁凡看见刘叔走到奶奶面前,摇了摇头,嘴唇动了动,低声说了些什么。他听不清刘叔说的是什么,可他永远记得那一刻——奶奶猛地瘫软下去,像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发出一声压抑已久的、撕心裂肺的嚎哭。那哭声不像人的声音,像受伤的野兽在哀鸣,凄厉得让人心头发颤。她整个人栽倒在刘叔怀里,拐杖“咚”的一声掉在地上,滚出去老远,在寂静的夜里发出一声闷响,然后就没了动静。

那天晚上,他的爸爸妈妈没有回来。

之后,也再也没有回来。

村里的人找了他们整整一个月,把田地、树林,甚至江边的乱石滩都翻遍了,却连一点影子都没找到。有人说,他们是被澜沧江的大水冲走了;有人说,他们是进了那片“不干净”的林子,被“东西”带走了;还有人说,他们是嫌村里穷,跑进城打工了,再也不回来了。可梁凡不信,他总觉得,爸爸妈妈总有一天会回来的,会像往常一样,推开家门,喊他一声“凡娃子”。

不久后,奶奶就病倒了。她躺在炕上,不吃不喝,只是睁着眼睛,望着窗外那条通向田地的小路,嘴里不停地念叨着“阿伟”“秀兰”的名字。有时候,她会突然抓住梁凡的手,眼神里满是恐惧,说:“凡娃子,别去那片林子,别去……里面有东西……”梁凡不知道奶奶说的“东西”是什么,可他能感觉到奶奶的害怕,那害怕像寒气一样,从奶奶的手上传到他的心里。

半个月后,奶奶也走了。走的时候,她的眼睛还睁着,望着窗外,像是还在等她的儿子和儿媳回来。

梁凡成了孤儿。没过多久,城里的姑妈就来接他了。姑妈抱着他,哭得稀里哗啦,说:“凡娃子,跟姑妈走,姑妈带你去过好日子。”

姑妈和姑父待他很好,视如己出。因为他天资聪颖,姑妈姑父又花钱送他进了好学校,接受了最好的教育。他很努力,成绩一直很好,从小学到大学,都是班里的尖子生。他渐渐长大了,考上了名牌大学,留在了大城市,有了一份好工作,买了房子,成了别人眼里“有出息”的人。

那个遥远、贫穷、承载着他童年短暂欢愉和巨大创伤的小山村,连同那座老房子,在他的记忆里渐渐褪色、模糊。他以为,它们早已在岁月的风雨中坍塌、腐朽,化为尘土,彻底消失在云岭山脉的褶皱里,再也不会出现。

他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直到现在。

梁凡死死盯着眼前这张苍白的、属于林梓的脸,目光却仿佛穿透了他,落在他身后那座——那座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老房子上。

那座老房子,和他记忆里的一模一样。土黄色的墙,黑色的瓦,院门口的老槐树,甚至连院角那个他曾经玩泥巴的泥坑,都还在。墙头上还爬着几株牵牛花,紫色的花瓣在风里轻轻摇曳,像他小时候见过的样子。可这里是林梓的私家园林,是富可敌国、挥金如土的大少爷的地盘,怎么会有他童年的老房子?

它怎么会在这里?

这座本应湮灭于时间尘埃中的、他童年故居的老屋,为何会如此诡异、如此不合时宜地、如此一砖一瓦分毫不差地,矗立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园林里?

梁凡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座老房子,眼前突然闪过奶奶瘫软在地的样子,闪过爸爸妈妈消失的那条小路,闪过那片黑漆漆的、“不干净”的林子。一股寒意从他的脚底窜上来,顺着脊椎往上爬,最后停在他的后颈,让他浑身僵硬,连头发都竖了起来。

老房子的窗户上,似乎贴着一个模糊的影子。那影子一动不动,像是有人贴在里面,正透过窗纸,静静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