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食物的香气，霸道，却不带任何攻击性。
它像一只温暖的手，强行穿透了李明混沌的思绪，揪住了他的胃，也稳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这是一种极其醇厚、浓郁的香气，带着肉的鲜美和某种药材的清冽，复杂而又和谐，仅仅是闻到，就让人口舌生津，四肢百骸都仿佛舒展了些许。
李明强撑着，循着香气的源头望去。
巷子尽头，那盏橘色的灯光下，小店的门牌古朴而低调。
“沈家私厨”。
他从未在这条巷子里见过这家店。
又或者，他见过，只是从未留意过。
就在他迟疑的瞬间，门内那个穿着素色旗袍的女人，已经走了出来。
她没有过多的言语，也没有探究的打量，只是用一种平静的目光看了看他扶着墙壁的手，和那张因为酒精和疲惫而过分苍白的脸。
然后，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进来吧。”
她的声音很轻，却有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安宁力量。
李明的大脑几乎没有思考，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他需要一个地方歇歇。
哪怕只有几分钟。
他迈着有些虚浮的脚步，走进了这家小店。
店里很小，但异常的干净整洁。
没有寻常饭店的喧嚣和油烟味，空气中，只有那股愈发浓郁的食物香气，萦绕不散。
店内只有两三张厚实的木桌，一张擦得锃亮的吧台，吧台后面是一个半开放式的厨房，能看到里面码放整齐的锅碗瓢盆和一些处理好的食材。
一切都井井有条，透着一种岁月沉淀下来的静谧。
这不像是一家对外营业的餐馆，更像是一个私人的，专门用来款待朋友的厨房。
“请坐。”
女人为李明拉开一张椅子，然后转身走进了厨房。
李明坐了下来，紧绷的背脊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连日来的算计、紧绷、对峙，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疲惫如同潮水，一波接着一波，冲刷着他的神经。
他甚至连抬起手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很快，那个女人端着一个白瓷小炖盅，走了回来，轻轻地放在了李明的面前。
“喝吧。”
她没有问他想吃什么，也没有介绍这是什么。
仿佛她知道，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这个。
李明揭开炖盅的盖子。
一股更加浓烈的热气，夹杂着胡椒的微辛和鸡汤的醇厚，扑面而来。
汤色奶白，里面是炖得软烂的猪肚和鸡块，还点缀着几颗红色的枸杞。
猪肚鸡汤。
李明拿起汤匙，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温热的汤汁，顺着喉咙滑入胃里。
一股暖流，瞬间从胃部炸开，迅速蔓延至全身。
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舒适感。
胡椒的辛辣恰到好处，驱散了酒精带来的寒意。鸡汤的鲜美醇厚，抚慰了空虚的肠胃。猪肚被处理得毫无腥味，口感软糯又带着一丝嚼劲。
这不仅仅是好喝。
这碗汤，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能精准地修复他身体里每一个疲惫的细胞。
李明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一勺接着一勺，将整盅汤喝得干干净净。
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薄汗。
原本苍白的脸色，也恢复了一丝血色。
四肢百骸，重新被温暖的力量所填充。
那种天旋地转的眩晕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安稳。
他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谢谢。”
李明放下汤匙，声音有些沙哑，但中气足了不少。
他抬起头，看向那个一直安静地站在吧台后面的女人。
她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开始不紧不慢地收拾着什么，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一种令人心安的距离感。
李明从口袋里掏出钱包。
“多少钱？”
他问道。
这是理所应当的流程。
他接受了服务，享受了食物，就应该付出等价的交换。
这是这个社会最基本的运行规则。
然而，女人的回答，却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小店没有菜单，也不收钱。”
她的声音依旧温婉，说出的内容却让李明愣住了。
不收钱？
李明的心里，瞬间升起了一丝警惕。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这是他破产后，用血和泪换来的教训。
任何看似免费的馈赠，都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他审视着眼前的女人，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蛛丝马迹。
但没有。
她的表情，平静得像一汪不起波澜的湖水。
“我不能白喝你的汤。”李明坚持着，从钱包里抽出了几张红色的钞票，放在桌上，“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女人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走了过来。
她没有去看桌上的钱，只是将那个空了的炖盅收了起来。
“先生，我说了，不收钱。”她顿了顿，补充道，“小店只招待有缘人。”
有缘人？
这种说法，太过玄乎。
李明感到一阵荒谬。他是一个商人，一个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者，他只相信看得见摸得着的利益和价值，从不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我不太懂你的规矩。”李明皱起眉头，“但一码归一码，我喝了汤，就该付钱。如果你不收，我现在就走。”
他站起身，准备离开。
他不想欠下这种不清不楚的人情。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女人那温婉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
那声音很轻，却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心上。
“先生，您不用付钱。”
“因为，您身上的故事，已经付过账了。”
李明的脚步，猛地顿住。
他僵在原地，后背瞬间绷紧。
整个人，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
什么？
她说什么？
身上的故事……已经付过账了？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插进了他内心最深处的锁孔，然后，轻轻一转。
这些天来，他扮演着运筹帷幄的军师，扮演着无所不能的守护者，扮演着冷静果决的谈判专家。
他把所有的脆弱和疲惫，都藏在了那副波澜不惊的面具之下。
他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
可在此刻，在这个陌生的，只待了不到半小时的小店里，被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用一句云淡风轻的话，彻底看穿。
她看到的，不是那个在废弃工厂里舌战群雄的李明。
而是那个在深夜小巷里，连站都站不稳，被一身疲惫和沧桑压得喘不过气的，真实的李明。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从心底涌了上来。
不是委屈，也不是感动。
而是一种……被理解的释然。
他慢慢地转过身，重新看向那个女人。
她依旧站在那里，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仿佛只是说了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
李明沉默了良久，收回了桌上的钱，重新放回钱包。
“打扰了。”
他低声说道，然后转身，推开了店门。
走到门口，他又停下脚步，回头说了一句。
“汤，很好喝。”
女人对他点了点头。
“以后累了，随时可以来坐坐。”
李明没有再回答，迈步走进了清冷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