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回到工作室时，已经是深夜。
庆祝的喧嚣早已散去，唐柔和苏小小已经各自回去休息。
空气里还残留着淡淡的酒气和食物的味道，桌上杯盘狼藉，记录着不久前那场劫后余生的狂欢。
一切都尘埃落定。
龙哥彻底服软，萧焰兑现了她的承诺，赵天龙一半的地盘划归到了豹哥名下，而豹哥又将其中最赚钱的几家酒吧的管理权，以一份厚利合同的形式，交到了李明手里。
从今往后，“理想国工作室”不仅有了线上流量，还有了线下稳定且丰厚的现金流。
这是一场堪称完美的胜利。
可李明的心，却像是被掏空了一块，空落落地悬着，找不到着陆点。
他坐在沙发上，没有开灯，任由黑暗将自己包裹。
那碗猪肚鸡汤的暖意，似乎还在胃里盘旋，但那股暖流，却始终无法抵达他混乱的思绪深处。
“你这个男人，有点意思。”萧焰的话在耳边回响。
“这个李明……是妖怪吗？”豹哥那句粗口也挥之不去。
他赢了，用一种他们无法理解的方式。
但这种胜利，是踩在钢丝上跳舞。与萧焰、豹哥这类人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今天他们可以因为利益站在一起，明天就可能因为更大的利益，毫不犹豫地将他吞噬。
兴奋、疲惫、不安、迷茫……
无数种情绪，像一团乱麻，在他的脑子里搅成一团。
他需要一个出口。
一个能让他把这些乱麻，一根根理顺的地方。
鬼使神差地，他站起身，走出了工作室。
身体的记忆，带着他穿过熟悉的街道，再次拐进了那条僻静的小巷。
巷子尽头，那盏橘色的灯光，依旧亮着。
像一盏无论多晚，都会为夜归人留守的灯塔。
“沈家私厨”。
李明站在门口，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推开了门。
店里和上次一样，空无一人，安静得只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那个穿着素色旗袍的女人，正站在吧台后，低着头，用一块软布，不紧不慢地擦拭着一个青瓷茶杯。
听到门响，她抬起头，看到是李明，脸上露出一个意料之中的微笑。
没有惊讶，也没有过多的热情。
仿佛他不是一个不速之客，而是一个约定好要来的朋友。
“来了。”
她放下茶杯，声音依旧温婉。
李明点了点头，有些不自然地拉开椅子坐下。
这一次，他没有之前那么狼狈，但内心的疲惫，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不知道自己来这里做什么。
或许，只是想再喝一碗那样的热汤。
又或许，只是想在这个能隔绝外界一切喧嚣的地方，安静地坐一会儿。
女人没有像上次那样直接端上食物。
她从吧台后走了出来，站在李明的桌边，用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着他。
然后，她问出了一个让李明完全愣住的问题。
“今天，你心里是什么味道？”
“是甜的，还是苦的？”
什么？
李明的大脑瞬间宕机。
心里……是什么味道？
这是什么问题？
他是一个商人，习惯了用数据、逻辑和利弊来思考问题。所有的事情在他眼里，都可以被量化，被分析，被拆解成一个个清晰的模块。
可“味道”这种东西，要怎么形容？
“还行。”他下意识地给出了一个最敷衍，也最安全的答案。
女人没有追问，也没有评价。
她只是安静地看着他，脸上依然是那副浅浅的微笑。
她的沉默，比任何追问都更有力量。
那是一种无声的引导，迫使李明无法再用“还行”这种苍白的词语来搪塞。
李明感到了些许窘迫。
他避开了她的目光，视线在干净的木质桌面上游移。
心里是什么味道？
他开始认真地审视自己的内心。
与龙哥的战争，赢了。这是甜的，带着胜利的喜悦和复仇的快感。
工作室的危机解除了，还拿到了稳定的现金流，未来一片光明。这也是甜的。
苏小小的冤屈得以洗刷，她可以重新站在聚光灯下，唱歌给更多人听。这更是甜的，是一种守护之后的欣慰。
但是……
与萧焰和豹哥的合作，像一颗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这是苦的，带着不安和警惕。
这次的胜利，是用流量和舆论作为武器，剑走偏锋。这种手段，能用一次，能用两次，但绝不是长久之计。这是涩的，带着对未来的迷茫。
他觉得自己像一个走在悬崖边的人，脚下是万丈深渊，身后是虎视眈眈的野兽，而眼前，看似是康庄大道，却也布满了未知的荆棘。
“很复杂。”
良久，李明才从喉咙里挤出这三个字。
他抬起头，试图向她解释这种复杂。
“有……成功的喜悦，但更多的是……一种不踏实的感觉。就像……脚踩在棉花上，很飘，随时可能摔倒。还有……和一些不喜欢的人打交道，感觉很累，很烦。”
他说得语无伦次。
这些话，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
对唐柔和苏小小，他必须是无所不能的“大叔”，是她们的定海神针。
对萧焰和豹哥，他更要表现得智珠在握，深不可测。
只有在这里，在这个奇怪的女人面前，他才卸下了一丝防备，露出了内心的冰山一角。
女人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也没有给出任何人生导师般的建议。
等他说完，她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然后，她转身走进了那个半开放式的厨房。
李明一个人坐在那里，心里有些忐忑，也有些后悔。
他觉得自己刚才的样子，一定很可笑。
很快，女人端着一个托盘走了回来。
托盘上，放着两样东西。
一碗白瓷碗里盛着的，是温热的粥。
另一个小碟子里，装着几颗晶莹剔透，红得发亮的小番茄，上面还挂着冰霜。
她将两样东西，轻轻放在李明面前。
“尝尝吧。”
李明看着眼前的东西，有些疑惑。
一碗粥，一份凉菜？
这就是她听完自己那番乱七八糟的倾诉后，给出的答案？
他拿起勺子，先舀了一颗小番茄。
入口的瞬间，一股冰凉的酸甜，猛地在舌尖炸开。
是话梅的味道！
酸，但不刺激，带着梅子特有的清香。甜，也恰到好处，中和了番茄本身的微酸。
冰镇过的番茄，口感爽脆，汁水饱满。
这股酸甜清爽的味道，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他脑中那团乱麻，让他混沌的思绪为之一清。之前那种胜利带来的、略带油腻的兴奋感，被这股清爽的味道冲刷得干干净净。
开胃，又开窍。
他感觉自己的味蕾和精神，同时被唤醒了。
接着，他又将目光投向那碗粥。
粥熬得极为软糯，米粒几乎化开，汤汁稠而不腻。几颗饱满的莲子，点缀其中。
他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和冰镇番茄的刺激不同，这碗粥，是极致的温润。
没有过多的调味，只有米香和莲子自带的、若有若无的清苦甘甜。
温热的粥，顺着食道滑入胃里，一股安宁、踏实的感觉，从腹部缓缓升起，流淌至四肢百骸。
之前那种“脚踩棉花”的悬浮感，被这碗粥，稳稳地压了下去。
莲子，安神。
冰镇话梅小番茄，酸甜开胃，对应着他那复杂又带着喜悦的心情。
莲子安神粥，温润踏实，抚平了他内心深处的不安与焦虑。
李明彻底怔住了。
她没有说一句安慰的话。
但她做的这两样东西，却比任何语言，都更精准地抵达了他的内心。
这是一种无言的懂得。
一种被彻底看穿，又被温柔接纳的震撼。
他抬起头，看向那个女人。
她正安静地站在吧台里，手里捧着一本书在看。
那是一本线装的旧书，书页已经泛黄。
李明看清了书脊上的几个字——《黄帝内经》。
书页旁边，还放着一支笔，书上画着许多密密麻麻的批注。
食药同源。
一个词，猛地窜入李明的脑海。
他忽然明白了。
这个女人，根本不是一个普通的厨师。
她到底是谁？
就在这时，女人仿佛感受到了他的注视，抬起头，对他微微一笑。
“以后累了，随时可以来坐坐。”
她的声音，依旧温婉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