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那股浓重的消毒水气味,仿佛还附着在江辰的鼻尖。
他刚为梁拉娣母子垫付了所有的医药费,办完了全部手续。
惊魂未定的女人抱着同样瑟瑟发抖的儿子,跟在他身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机械地迈着步子。
江辰没有多言,沉默地走在前面。
他的身影在路灯下被拉得很长,像一堵坚实的墙,将母子二人完全护在了身后。
穿过几条漆黑的胡同,一股混合着霉味、酸腐和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梁拉娣的家,就在这个破旧大杂院的最深处。
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两间勉强能遮风挡雨的棚屋。
推开那扇一碰就吱呀作响的破木门,一股更浓重的贫困气息迎面灌入江辰的肺里。
屋里没有灯。
唯一的光源,是窗外透进来的、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惨淡月光。
借着这微光,江辰看清了屋内的景象。
空。
除了空,还是空。
泥土夯实的地面坑坑洼洼,墙壁上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墙皮大块大块地脱落,露出里面枯黄的草筋。
屋子中央,摆着一张三条腿的破桌子,另一角用几块砖头垫着,摇摇欲坠。
旁边是一条磨得油光发亮的长凳。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一阵微弱的、压抑的咳嗽声从里屋的土炕上传来。
梁拉娣快步走过去,点亮了炕头一盏几乎要耗尽灯油的煤油灯。
豆大的火苗挣扎着跳动了一下,昏黄的光晕艰难地铺开,照亮了炕上的景象。
被子是灰黑色的,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上面打满了补丁。
被子下面,三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脑袋挤在一起,一双双乌黑的大眼睛在昏暗中,带着惊恐和不安,怯生生地望着门口高大的陌生人。
最大的孩子看起来不过七八岁,最小的还在襁褓中,此刻正因为饥饿而发出小猫般的呜咽。
他们的脸是蜡黄色的,头发枯黄,嘴唇干裂,眼中没有孩童该有的光彩,只有深入骨髓的胆怯和对食物最原始的渴望。
看到母亲,他们并未像其他孩子那样扑上来撒娇,而是不约而同地往被子里缩了缩,仿佛外界的一切都让他们感到恐惧。
江辰的呼吸微微一滞。
一股无名的火气混杂着酸涩,堵在了他的胸口。
他经历过战场,见过死人堆,可眼前这活生生的、被贫穷和饥饿折磨到失去生机的孩童,比任何血腥的场面都更能刺痛他的神经。
这日子,过得是真苦啊。
他攥了攥拳头,指节发出轻微的响声。
必须做点什么。
立刻,马上。
“你在这等我。”
江辰丢下这句话,没给梁拉娣任何反应的时间,转身大步走出了这个令人窒息的屋子。
他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走向了附近唯一还在营业的国营饭店。
饭店里冷冷清清,几张桌子空无一人。门口的小黑板上,用粉笔潦草地写着今日供应的菜品。
“醋溜白菜”。
“白菜炖豆腐”。
没了。
这个时代物资的匮乏,连象征着“富足”的国营饭店也无法幸免。
江辰的目光在小黑板上停留了一秒,随即绕过柜台,直接朝着后厨的方向走去。
“哎,干什么的!后厨重地,闲人免进!”
一股热气夹杂着菜叶子的味道扑面而来,一个穿着白色工作服的胖师傅拦住了他,脸上满是烦躁。
他就是主厨马师傅,正为晚上连点像样的食材都凑不出来而发愁。
江辰没有被他的态度影响,脸上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他只是不慌不忙地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了一个崭新的烟盒。
“大前门”。
他熟练地磕出一根,递了过去,另一只手已经划着了火柴,凑到马师傅嘴边。
“马师傅,帮个忙。”
那个年代,香烟是比钞票更好用的通行证。
看到那过滤嘴上印着的三个红色汉字,马师傅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缓和下来。他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气涌入肺里,紧锁的眉头也舒展了些许。
“说吧,嘛事儿?”
江辰没有添油加醋,只是用最平实、最简短的语言,将梁拉娣家的惨状描述了一遍。
他没有提自己的身份,也没有提什么大道理,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一个女人,带着四个快要饿死的孩子。
马师傅叼着烟,沉默地听着。
他也是从苦日子里熬过来的,锅勺颠了半辈子,见过太多辛酸。
烟雾缭绕中,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唉……作孽啊。”
他掐灭了还剩半截的香烟,小心地别在耳朵上,转身走进后厨。
片刻之后,他提着一个布兜子出来,里面是几个硬邦邦的窝头。他又从一个大盆里,舀了满满一饭盒菜汤。
那汤清得能照出人影,上面飘着几片煮得发烂的白菜叶,连一丁点油星子都看不到。
“就剩这些了,拿走吧。”
“谢了,马师傅。”
江辰接过东西,郑重地道了声谢。
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时,一个穿着干部服,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从账房里走了出来。
他叫钱金利,是这家饭店的经理。
他早就注意到了江辰,谈吐不凡,出手就是整包的“大前门”,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派头。
“这位同志,面生得很啊,不知在哪高就?”钱金利脸上堆着精明的笑容,主动上前搭话。
江辰看了他一眼,没有隐瞒,从口袋里直接掏出了自己的工作证,在他面前亮了一下。
红色的封皮,烫金的“工作证”三个大字。
翻开,姓名:江辰,职务:轧钢厂保卫科科长。
钱金利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随即转化为一种近乎谄媚的尊敬。
轧钢厂!
那可是上万人的大厂!
一个科长,级别不高,但实权却不小,尤其还是保卫科这种强力部门。
“原来是江科长!失敬失敬!”他连忙伸出双手,腰也下意识地弯了下去。
两人寒暄了几句,钱金利便开始大吐苦水。
“江科长,您是不知道啊,我们这饭店,现在是真难啊!”
他指着空荡荡的大堂,一脸愁容。
“没肉,什么都缺!光靠这白菜豆腐,别说挣钱了,下个月工人工资都快发不出来了!再这么下去,我这饭店真要关门大吉了!”
说着,他偷偷觑着江辰的脸色,试探着问道:“江科长您路子广,不知道……有没有什么门路?”
江辰心中一动。
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不经意地说道:“猪肉、牛肉肯定是没有,不过……山里的野味,或许能想想办法。”
野味!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一般在钱金利耳边炸响。
他双眼瞬间迸发出骇人的光亮,呼吸都变得粗重。他紧紧盯着江辰,身体微微前倾,那是一种在绝境中看到唯一生机的本能反应。
“江科长!您……您说的是真的?”
“只要您有货,不管多少,我全收!价格您放心,我给您黑市最高的价!”
钱金利的声音都在颤抖,仿佛已经看到了满屋的食客和哗哗流水的钞票。
江辰看着他激动的样子,却只是淡淡一笑。
“我只是说考虑考虑,不一定能搞到。”
他没有把话说死,留足了余地。
越是这样,钱金利心中就越是火热,认定了江辰绝对是个有大本事的能人。
江辰不再多说,提着那份沉甸甸的“大餐”,转身离开了饭店,留给钱金利一个高深莫测的背影。
回到那间破屋,梁拉娣还维持着他离开时的姿势,呆呆地坐在炕边,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塑。
当她看到江辰手中的窝头和菜汤时,死寂的眼睛里才终于有了一丝光亮。
江辰将东西放在桌上,几个孩子闻到了食物的香气,再也顾不上害怕,从被子里钻了出来,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几个窝头,喉咙里发出渴望的吞咽声。
梁拉娣眼圈一红,将窝头掰成小块,泡在菜汤里,递给孩子们。
孩子们如同饿了几天的小狼,扑上来用手抓着就往嘴里塞,甚至来不及咀嚼,就囫囵着往下咽,滚烫的菜汤也毫不在意。
一个孩子因为吃得太急,被噎得直翻白眼。
江辰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五味杂陈。
他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剩下的所有钱,大概有十几块,连同一些粮票,一起塞到了梁拉娣的手中。
女人的手冰凉而粗糙,布满了老茧。
“拿着,先给孩子们买点吃的。”
“不……这不行……我不能要……”梁拉娣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想把手抽回来。
江辰的手却像铁钳一样,不容她拒绝。
他看着女人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做了自我介绍。
“我叫江辰,轧钢厂保卫科的。”
“以后有什么难处,可以去厂里找我。”
梁拉娣怔住了。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眼前这个高大、英俊、可靠的男人。
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坚毅的侧脸,那平淡却充满力量的话语,像一道暖流,瞬间冲垮了她心中最后一道防线。
感激、崇拜、还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悸动,在她早已干涸的心田里,悄然生根,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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