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卫国醒来的时候，铜扣还贴在胸口，热乎着，像块刚出炉的饼贴在皮肤上。
他没急着下床，手伸进衣领摸了摸那枚铜皮，边缘那道刻痕今天格外清晰，像是有人半夜拿刀又划了一遍。
外头巷子刚有动静，早起的邻居推着电动车出门，车铃叮当响。他翻身坐起，把《韭菜盒子九步揉面法》从枕头底下抽出来，翻到那页手绘地图。
手机灯一照，虚线从老街延伸出去，终点写着“顿巴斯·老磨坊”，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写的时候手在抖。
他正盯着那条线发愣，铺门口传来脚步声，不重，但停得特别准，就在灶台前两步远的地方。
抬头一看，是个女人，穿件灰绿色冲锋衣，背个双肩包，头发剪得短短的，手里捏着一张纸。
她没敲门，也没喊人，就这么站着，把纸举起来，对着窗口。
周卫国走过去开门，手没松开门把手：“你找谁？”
女人把纸往前递了递：“这个，是你拍的吧？”
他接过一看，是张打印照片——顿巴斯废墟里，一个小女孩坐在灶台边，捧着一碗热腾腾的韭菜盒子，抬头冲镜头笑。
她身后，锅还在冒热气，墙上用粉笔写着“午间厨房第3天”。
照片右下角，一行手写小字：BelgradeCopy。
他盯着那字看了两秒，认出来了，是韩松的笔迹。那家伙以前总爱在底片边上乱写乱画。
“你从哪儿弄来的？”他问。
“柏林。”女人说，“我在自由记者协会做战地影像归档。这张是去年在贝尔格莱德中转站发现的，标签写着‘DonbasFirelineKitchen,PhotobyZhou’。”
周卫国没说话，把照片翻过来，背面印着模糊的胶片编号，和他相机的序列号对得上。
“我叫莉娜。”女人掏出身份证，“德国籍，但祖上是东欧的。我过去三个月跑了六个城市，发现有人在复刻你的‘午间厨房’。”
他让她进了铺子。
莉娜从包里掏出手机，点开一段视频。画面里是柏林一条小街，雪下得正大，几个年轻人围着个铁皮炉子，正包韭菜盒子。炉子边上挂了块木牌，写着“SmellofPeace”。
“这是上个月的事。”她说，“他们从网上找到你的食谱，自己改了面皮比例，说是为了适应本地面粉。”
周卫国看着视频里那团面，突然伸手摸了摸胸口的铜扣。他把《九步揉面法》拿出来，让铜扣贴在封面上。
热感又来了，而且视频里炉火的形状，那团火苗打着旋儿往上窜，和他之前在面团上看到的螺旋纹，几乎一模一样。
他没吭声，又翻了几段视频。
巴黎一家咖啡馆，菜单上印着“FromDonbas,WithDough”；伊斯坦布尔的难民营里，一群孩子蹲在地上捏面团，旁边老师傅用投影放着他的揉面教学视频。
东京某个地下食堂，墙上贴着“中国战地厨师周卫国·韭菜盒子挑战赛”的海报。
“他们不知道你是谁。”莉娜说，“但他们知道，这东西能让人安静下来。有人吃完哭了，说想起了小时候妈妈做饭的味道。”
周卫国低头看着自己手。这双手昨天还在跟拆迁队对峙，今天却被半个地球外的人模仿着揉面。
“CNN想拍你。”莉娜突然说，“他们计划做一期特别纪录片，叫《锅铲与枪炮》。标题已经定了：‘那个在战火里做饭的男人，还会回来吗？’”
他没接话。
“你要是愿意，他们可以安排护送，全程直播。不只是顿巴斯，现在那边已经有十几个‘午间厨房’在运作，但他们缺一个主心骨。”
周卫国站起来，走到灶台前，把面盆拿了出来。他没说话，开始和面。水、面粉、盐，三指搅动，动作熟练得像呼吸。
莉娜没阻止他，就坐在那儿看着。
面团成型后，他顺手让铜扣靠近食谱封面，再揉。几秒后，面团表面浮出细密螺旋纹，比上次更清晰，中心隐约显出一串数字：FR-7-8843。
他停下，从抽屉里翻出小陈给的那张出入证，背面编号尾数——8843。
又对上了。
他把铜扣摘下来，放在桌上，盯着它看了会儿。这玩意儿从老相机上拆下来快十年了，一直当是个念想。可现在看，它像把钥匙，而且有人早就知道怎么用。
“你为什么来找我？”他问。
“因为我爷爷也做过一样的事。”莉娜从钱包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是战壕，风雪漫天。一个年轻士兵站在中间，双手托着个铝饭盒，对面站着两个不同阵营的士兵，正伸手去接。那饭盒里，隐约能看到金黄色的边角，像是煎过的面皮。
周卫国接过照片，手指一顿。
那士兵的眉眼，和他爸年轻时一个样。
照片背面写着一行钢笔字：1916，东线，他给敌人吃了第一口。
屋里安静得能听见铜扣散热时细微的“咔”声。
“我爷爷活到九十四。”莉娜轻声说，“临走前最后一句话是：‘火不会灭，只要还有人愿意分一口饭。’”
周卫国把照片还给她，没说话，转身进了里屋。出来时，手里多了张纸，是那页标着“老磨坊”的地图。他没展开，只是折好，塞进内袋。
“我走。”他说。
话音刚落，铺子外头就热闹起来。王婶提着保温桶进来，李叔跟在后头，手里拎着把新锁。
“听说你要走？”王婶把保温桶放在桌上，“我炖了排骨汤，你路上带着。”
“铺子我们看着。”李叔把锁往灶台上一放，“谁敢动，我就把椅子搬出来，堵门。”
几个街坊陆续来了，谁也没多问，就忙着收拾东西。有人擦灶台，有人补招牌，还有个初中生模样的孩子蹲在门口画海报，写着“本店暂停营业，主厨出征”。
周卫国站在门口，看着这群人忙活，喉咙有点发紧。
莉娜走到他身边，低声说：“你得联系顿巴斯那边的人，我们有接头方式。”
他点头，手伸进衣袋，指尖碰到那张地图的折角。
就在这时，铜扣突然又热了一下，比之前都烫。
他低头摸了摸，发现封面朝下的《九步揉面法》不知什么时候翻开了，正对着那页手绘地图。
而铜扣的影子投在纸上，刚好盖住“X”标记的位置，边缘和虚线严丝合缝，像被人用尺子比着盖上去的章。
巷子外传来电动车启动的声音，有人喊：“周师傅，汤要凉了！”
他把手从衣袋里抽出来，没再摸那张纸。
风把门口的海报吹得哗啦响，孩子刚画完的“出征”两个字，有一笔还没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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