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车的烟囱还在冒烟，锅底的灰烬烫得能烤熟鸡蛋。周卫国蹲在地上，用铁勺一点一点刮着锅底残留的面渣，动作慢得像在挖矿。
柳金娜从战壕口钻出来，怀里抱着一台老式短波收音机，外壳裂了缝，天线歪得像被狗啃过。
她把收音机往灶台上一放，声音压得极低：“阿丽娜上线了，地下电台。”
周卫国没抬头，铁勺在锅底刮出刺耳的“吱嘎”声，像钝刀磨骨。他把刮下来的面渣倒进搪瓷缸，又从雪堆里舀了半杯水，搅成糊状。
“她说CNN的直播片段被剪了。”柳金娜盯着收音机，“俄方版本加了字幕：‘民间自发支持俄军行动’。乌克兰那边骂这是‘文化渗透’，说你这是亲俄宣传。”
周卫国冷笑一声，把面糊倒进小锅，架在余烬上熬。火苗一跳，糊味混着焦香飘出来，像是某种荒诞的抗议。
收音机突然炸出俄语播报，字正腔圆：“……在东三号战壕，平民自发组织食物供应，彰显了人民对和平的渴望与对正义事业的支持。”
他猛地抬手，铁勺砸进锅底，面糊溅上墙壁，炸开一朵扭曲的褐色花。墙上的影子晃了晃，像被抽了一耳光。
“正义个屁。”他低骂，“谁给的正义？CNN？欧安组织？还是他妈的卫星直播？”
柳金娜没接话，只是把天线掰直，缠上铁丝，又从裤兜掏出半截蜡笔，开始在收音机背面写频率。
“把速写本给她。”周卫国忽然说，“伊万接过韭菜盒子时手抖的样子，还有那个老兵哭着说‘像我妹妹出嫁那天’——切三秒，配文：‘你记得母亲煮的汤吗？’”
“就这？”柳金娜挑眉。
“就这。人只信自己闻到的味儿，不信你写的报告。”
天刚亮，伊万又来了，怀里抱着个木箱，箱底渗出乳白色的液体。他把箱子往餐车下一塞，喘着粗气：“酸黄瓜，我妈的老方子，1943年基辅围城时传下来的。”
周卫国掀开盖子，一股刺鼻的醋香冲上来，缸里泡着深绿带刺的黄瓜，底下压着一张泛黄的纸，写着配方：野蒜两瓣，橡树叶一片，盐三勺，时间——随天意。
他撕下罐头标签，扔进锅里煮的汤里。标签在热汤里卷曲、发黑，最后沉底。
“让他们闻着味儿找过来。”他说。
八点整，一辆印着欧安组织标志的防弹车碾过冻土，停在战壕口。车门打开，穿防寒服的观察员跳下来，手里举着平板和登记表。
“根据人道援助协议，所有物资发放需登记取食者身份信息。”观察员声音平板，“包括姓名、所属部队、编号。”
周卫国没理他，掀开第二口锅盖。
锅里没有食物，只有一堆系着红绳的空碗，密密麻麻排成圈，像某种诡异的仪式。
“要数据？”他把登记表抽过来，撕成两半，扔进锅里，“自己数碗。”
观察员脸色变了：“这是违规的！我们需要统计以评估援助效果！”
“效果？”周卫国冷笑，“你数得清一个老兵吃韭菜盒子时流的眼泪吗？”
话音未落，伊万从俄军战壕方向走来，肩上扛着把步枪。他走到观察员面前，一把夺过平板，看都没看，直接掰成两半。
“我的兵，轮不到外人指手画脚。”他说完，把碎片塞回对方怀里。
观察员腰间的GPS定位器突然闪起红光，屏幕乱码，最后定格在“-40C”——可实际气温是零下二十度。
中午，信号塔被远程切断。手机没信号，无人机掉线，连收音机都只剩噪音。
阿丽娜蹲在地下室，正把视频拷进SD卡，周卫国走进来，拆下餐车轱辘的一块铁皮，递给地上的焊枪。
“用这个当反射面。”他说，“阳光强的时候，能当信号镜，照三十公里外的山头。”
阿丽娜抬头：“然后呢？”
“然后等风。”
傍晚，伊万坐在战壕边缘，从怀里掏出一把旧手风琴，琴身有弹痕，风箱漏气。他拉开第一个音，是《樱桃熟了》的前奏。
三十米外，一个俄军士兵从掩体探头，掏出个口琴，吹出第二段旋律。两股声音在冷空气中碰撞，像冰层下的暗流。
周卫国站在餐车旁，手里摆弄着几片酸黄瓜。他把黄瓜片按节奏摆在铁板上，哒、哒哒、哒哒哒——是莫尔斯电码的“SOS”。
SD卡被塞进一个送饭女孩的布鞋鞋底。女孩冻得发紫的脚踩进雪地，鞋底刻着一行小字：“他们删得掉服务器，删不掉弹坑里的乐谱。”
夜幕降临时，观察员再次出现，这次带着消毒喷雾和封锁带。
“根据防疫条例，露天食品供应存在疫情传播风险。”他举起喷雾，“现场必须立即消毒。”
周卫国点燃最后几根干柴，火光腾起，他举起空锅，油还在锅底滚着泡。
“要消毒？”他往前一步，锅口对着喷雾头，“先过了这锅滚油。”
士兵们不知何时已排成长队，没人说话，每人上前都用雪擦亮钢盔，然后戴上。钢盔反着光，从战壕口一直连到废墟尽头，像一条光带。
观察员转身要走，防弹车却陷进雪坑，引擎空转，轮子打滑。
周卫国走过去，拧开最后一罐酸黄瓜的盖子，把半罐液体倒进引擎进气口。
“这玩意儿防冻。”他说，“比你们的报表管用。”
排气管喷出一股白烟，夹着酸味，混着两段民谣的旋律，在冷空气中缓缓升腾。
雪地上，有人用酸黄瓜片拼了个方块图案，整齐得不像自然形成。图案边缘，一滴融化的雪水正缓缓滑向中心，眼看就要破坏结构。
最后一片黄瓜被轻轻摆回原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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