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沉闷的辚辚声。
咸阳城的喧嚣透过车帘的缝隙渗进来，混杂着人声、马嘶与各式各样的叫卖，却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显得遥远而不真切。
高要蜷缩在马车的角落，瘦削的身体几乎要陷进阴影里。他的眼神空洞，没有焦点，那张曾经还算清秀的脸庞，此刻只剩下蜡黄的皮肤紧紧包裹着嶙峋的骨骼。
他像一具被提线的木偶，被苏晨从那个人间炼狱般的御膳房带了出来，灵魂却似乎仍被困在原地，反复咀嚼着屈辱、饥饿与绝望。
苏晨就坐在他的对面，身姿笔挺，神情淡漠。他没有说一句安慰的话，甚至没有多看高要一眼，只是闭目养神，仿佛车厢里这个失魂落魄的人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行李。
这种极致的安静，反而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压迫感。
终于，马车的颠簸停止了。
“到了。”
苏晨的声音平静地响起，他睁开眼，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落在高要身上。
高要的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颤，他迟钝地抬起头，顺着苏晨的目光看向窗外。
车帘被护卫掀开，一间规模颇大的酒馆映入眼帘。飞檐翘角，灯笼高悬，门前人来人往，喧闹的酒令声与丝竹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鲜活的人间烟火气。
这里是咸阳城南，最有名的销金窟之一。
“下车。”苏晨的命令不带任何情绪。
高要麻木地挪动着僵硬的身体，在护卫的“搀扶”下走下马车。当他的双脚踩在坚实的地面上时，依旧感到一阵虚浮，仿佛随时会倒下。
苏晨没有理会他的状态，径直迈步，走进了酒馆的大门。
一股浓烈的酒气混合着菜肴的香气扑面而来，大堂里人声鼎沸，划拳声、大笑声、碗筷碰撞声交织成一片嘈杂的乐章。
这一切，都与高要格格不-入。
他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在苏晨身后，像一个幽魂，穿过那些鲜活而热闹的人群。
苏晨的目标很明确，他目不斜视，直接走上了通往二楼的木质楼梯。
吱呀作响的楼梯，仿佛每一步都踩在高要脆弱的神经上。
二楼比楼下清静了许多，多是些雅座。
苏晨的脚步停在了一处靠窗的位置前。
高要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心脏猛地一缩，呼吸瞬间停滞。
那里，一个他刻在骨子里的熟悉身影，正毫无形象地趴在油腻的木桌上。那人身形高大，穿着一身还算体面的布衣，却早已被酒水浸湿，显得邋遢不堪。
在他的脚边、桌上，横七竖八地倒着七八个空酒坛。
浓郁的酒气几乎化为实质，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
“玉漱……我的玉漱……为什么……”
那人趴在桌上，嘴里还在含糊不清地呢喃着，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求而不得的痛苦与痴迷。
不是易小川，又是谁？
高要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死死地盯着那个身影，眼中先是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狂喜，那是溺水之人抓住浮木的本能。
兄弟！是他的兄弟小川！
可这丝狂喜很快就被一种更深沉的茫然和刺痛所取代。
苏晨将高要所有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他那古井无波的眼神里，终于掠过一星冰冷的厌恶。
他没有说话，只是对着身后一名沉默的护卫，递过去一个极其细微的眼色。
那名护卫立刻会意，转身下楼。
片刻之后，护卫提着一个装满了水的木桶，重新走了上来，井水的寒气丝丝缕缕地向外冒着。
在苏晨漠然的注视下，护卫走到易小川的身后，高高举起了木桶。
“哗啦！”
一声巨响，仿佛瀑布倾泻。
一整桶冰冷刺骨的井水，从头到脚，没有丝毫留情，狠狠地浇在了易小川的身上！
那瞬间的冰寒，足以让任何一个沉睡的人灵魂出窍。
“谁？！”
“谁他妈敢泼我！”
易小川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桌上弹了起来。他浑身都在滴水，头发狼狈地贴在脸上，整个人打着剧烈的哆嗦，口中下意识地就要破口大骂。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愤怒地睁开眼，想要看清是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然而，当他的视线聚焦，看清了站在面前的那个人时，他所有的怒火和咒骂，都卡在了喉咙里。
面前站着的人，瘦得脱了相，眼窝深陷，穿着一身不合体的太监服饰，正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混杂着悲愤与痛苦的眼神，死死地盯着自己。
易小川的瞳孔骤然收缩。
“高……高要？”
他愣住了，大脑因为酒精和突如其来的冲击，一时之间有些转不过弯来。
高要看着他，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有太多的话想问，太多的苦想诉。他想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喝得烂醉，想问他这些日子过得好不好，想问他知不知道自己都经历了什么。
然而，他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
易小川在短暂的呆愣之后，大脑终于完成了信息的处理。
他醒来后的第一反应，不是久别重逢的喜悦，不是看到兄弟落魄模样的担忧，更不是对自己失察的半分愧疚。
他的脸上，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狂喜！
那是一种找到了救命稻草的狂喜！
“高要！”
他一把冲上前，死死地抓住高要那瘦骨嶙峋的手臂，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对方的骨头。
“太好了！高要！你竟然在宫里当差！你竟然当了太监！”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脸上带着哀求与狂热，急切地说道：
“你快帮我！你一定要帮我！帮我给玉漱公主带一封信！求求你了！”
“你告诉她，我不是蒙毅！我叫易小川！我是从两千年后来的！我是真心爱她的！你一定要告诉她！”
这几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高要的心上。
高要的心，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穿，然后碎裂成无数片，再被碾成了齑粉。
他缓缓地，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寸一寸地抽回自己的手。
他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他曾经愿意付出生命去保护的兄弟，这个满脑子只有他的女人、他的爱情的男人。
一股极致的悲愤，如同火山喷发，从他的胸腔里猛地炸开！
“易小川！”
他嘶吼出声，那声音沙哑得如同破裂的风箱，带着血和泪的控诉。
“我在宫里被人当狗一样打骂！饿得像野狗一样去偷东西吃的时候，你在哪里？！”
“我被人按在床上阉了！血流了一地，躺在那里等死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他的双眼赤红，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混合着无尽的屈辱与怨恨。
“你只想着你的女人！你只想着你的玉漱公主！”
“你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兄弟！”
声嘶力竭的质问，回荡在酒馆二楼，让周围零星的几个客人都投来了惊异的目光。
易小川被他吼得一愣一愣的，脸上那狂热的喜悦还未褪去，又添上了一丝错愕和不解。
他似乎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兄弟会发这么大的火。
而一直冷眼旁观的苏晨，终于动了。
他迈着悠闲的步子，走到两人中间，脸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悲悯的微笑。
他在最恰当的时候，用一种云淡风轻的语调，补上了最致命，也是最残忍的一刀。
“高要。”
他轻轻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或许，你应该问问你的好兄弟。”
“当初是谁，信誓旦旦地和那个叫刘邦的市井无赖称兄道弟。”
苏晨的目光转向一脸茫然的易小川，嘴角的弧度更深了。
“最后，又是谁，被那个无赖用一顿酒下药灌醉。”
“一个，被卖入宫中，填补了太监的名额。”
“另一个，则被迷晕了过去，顶替了徭役的空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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