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字，像是两道穿越了两千年时空的惊雷，狠狠劈在男人的耳膜上。
“老……老乡？”
高要的声音干涩得如同被烈日暴晒过的沙砾，每一个音节都充满了摩擦感。他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浑浊的眼球里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身着华服，气度雍容的男人。
那是一种混杂了无尽委屈、滔天怨愤，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卑微到尘埃里的希冀。
苏晨的目光平静如深潭，没有怜悯，也没有嘲弄，只是微微颔首。
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
确认。
轰然一声，高要脑中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应声断裂。
他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坚强，所有为了活下去而披上的厚重甲胄，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穿，化为齑粉。
力量像是被瞬间抽空，双腿再也支撑不住那具早已被掏空的躯壳。
“扑通！”
他重重地跪倒在地，坚硬的青石板硌得膝盖骨剧痛，但这痛楚，却远不及他心中那翻江倒海的万分之一。
“哇——”
一声压抑到扭曲的哭嚎，从他胸腔深处猛地爆发出来。
他再也忍不住了。
他像个迷路许久，终于见到亲人的孩子，嚎啕大哭。浑浊的泪水混着鼻涕，冲刷过他那张布满屈辱与沧桑的脸。
他的人生，他的一切，都毁了。
穿越到这个陌生的、野蛮的时代，还没来得及看清世界的模样，就被当成逃兵，被那群天杀的恶棍按在冰冷的地上。
那把钝刀割裂身体的冰冷触感，那种撕心裂肺的剧痛，那种鲜血不断流失、生命一点点消逝的绝望，至今仍是他午夜梦回时最深的恐惧。
他成了太监，一个不完整的男人。
在御膳房，他活得不如一条狗。马公公的鞭子，老太监们的拳脚，肆无忌惮地落在他身上。吃不饱饭，饿到极致时只能去偷别人吃剩的馊饭冷菜，被发现后又是一顿毒打。
他蜷缩在阴暗潮湿的柴房角落，浑身是伤，高烧不退，以为自己就要这么屈辱地死去了。
这些非人的遭遇，这些猪狗不如的生活，他不敢对任何人说，不能对任何人说。
可现在，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人。
一个和他来自同一个世界的人。
“老乡……我……我被他们阉了……我好疼啊……”
“他们打我，每天都打我……拿我当畜生……”
“我好饿，我真的好饿啊……”
他语无伦次地哭诉着，一把鼻涕一把泪，将所有的痛苦与绝望，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
哭声渐渐嘶哑，力气也仿佛耗尽。
他猛地抬起头，像是抓住了黑暗中唯一的浮木，双手颤抖着，死死地抓住了苏晨那身华贵官服的衣角。
那柔顺丝滑的布料，和他身上粗糙的麻衣形成了鲜明对比。
“老乡！”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被点燃的狂热希望。
“你见到小川了吗？易小川！他怎么样了？”
“他一定也在找我，对不对？我们是一起掉下来的，他肯定急疯了！”
高要的眼中，瞬间燃起了灼热的光芒。
那是他在这片地狱里，支撑自己活下去的唯一信念。
他相信，只要找到易小川，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们是最好的兄弟，是过命的交情！
苏晨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他伸出手，动作平稳地将高要从地上扶起，甚至还从袖中取出一方洁白的手帕，递了过去。
那手帕上，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冽香气。
“易小川，”苏晨开口了，语气平静得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实，“他早就来到咸阳了。”
这几个字，如同天籁之音，瞬间注入了高要枯竭的心田。
“真的吗？太好了！太好了！”
高要的脸上迸发出狂喜，他一把抓住苏晨的手臂，急切地追问。
“他在哪？他现在在哪里？快带我去见他！”
苏晨缓缓摇了摇头。
这个动作，像是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高要刚刚燃起的希望火苗上。
苏晨的声音，继续用那种平铺直叙的、不带任何情绪的语调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精准地扎进高要最柔软的心房。
“他并没有寻找你。”
“恰恰相反，他现在，正因为一个刚刚认识几天的女人，在咸阳城南的酒馆里，醉生梦死，逍遥快活。”
“不！”
“不可能！”
高要闻言，身体剧烈地一震，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他矢口否认，声音尖锐而刺耳。
他不相信。
他绝不相信！
那个和他从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可以为彼此两肋插刀的好兄弟，会如此薄情寡义地对待自己！
“小川他不是那样的人！”
“他一定是有什么苦衷！对！他一定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一定是的！”
他喃喃自语，眼神涣散，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祈求苏晨推翻刚才那番残忍的言语。
看着他这副自欺欺人的模样，苏晨的内心，一片冰冷的漠然。
他很清楚，对付高要这种还心存幻想的人，任何言语上的劝慰和解释都是多余的。
唯有最残酷、最血淋淋的事实，才能将他心中那点可悲的念想，彻底击碎，碾成粉末。
只有这样，他才能得到一个真正为己所用，抛弃了一切天真和情感的、绝对忠诚的工具。
苏晨的嘴角，勾起一个微不可查的弧度，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他淡淡地说道：“是不是，我带你亲眼去看一看，便知分晓。”
话音未落，他不顾高要脸上的错愕与茫然，直接转过身，对着御膳房门外高声下令。
那声音，沉稳而威严，带着九卿重臣不容置喙的权势。
“备车！”
“本官要带御膳房高公公，出宫办差！”
门外侍立的太监和护卫们闻声一凛，立刻躬身应诺。
而御膳房内，以马公公为首的一众老太监，听到这声命令，尽皆骇然！
他们的目光在苏晨和高要之间来回扫视，眼神里充满了惊恐与不可思议。
高公公？
这个刚刚还在被他们肆意欺凌的低贱杂役，怎么一转眼，就成了苏太仆口中的“高公公”？还要带他出宫办差？
这世界是疯了吗？
高要还处在巨大的震惊和混乱之中，大脑一片空白。
他完全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苏晨半拉半拽着，向外走去。
一辆极尽奢华的四轮马车，已经停在了门外。
黑色的车身由上等木料打造，上面雕刻着繁复而威严的云纹，四角悬挂着青铜打造的风铃，随着微风轻轻作响。拉车的，是四匹神骏非凡的纯色高头大马。
这，是唯有九卿级别的高官，才有资格乘坐的座驾。
是权势的象征。
高要被苏晨半强迫地推上了马车，柔软的坐垫让他产生了一种不真实的眩晕感。
在一众太监那混杂着羡慕、嫉妒、惊恐与谄媚的复杂目光注视下，马车车轮滚滚，缓缓驶离了御膳房，朝着那座威严的宫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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