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晨的话,每一个字都化作了实质的重锤,带着万钧之力,砸在头顶。
不,那不是锤子。
那是审判的雷霆。
一瞬间,高要的世界里所有声音都消失了。风声,马蹄声,苏晨平静的叙述,易小川的呼吸,一切都化作一片死寂的虚无。
他的大脑嗡嗡作响,无数个被他强行压抑、不敢深思的碎片,在此刻被一道闪电强行?穿、拼接。
沛县的酒馆,那个满嘴大话、举止轻浮的亭长。
屠狗的樊哙,赶车的夏侯婴。
还有吕公宴席上,那个分文不出,却敢坐上席的无赖……
刘邦。
刘季。
刘邦!
原来是他!
原来一切的根源,竟然是他!
高要的瞳孔在刹那间缩成了一个最危险的点。那片死寂的虚无被瞬间撕裂,整个世界的声音以一种狂暴的姿态倒灌回他的耳朵。他猛地扭头,视线如同一支淬毒的利箭,死死钉在刘邦那伙人消失的夜幕尽头。
恨意,如同地底最深处的岩浆,冲破了一切枷锁,灼烧着他的四肢百骸,沸腾在他的血液里。
他被阉割,他失去尊严,他在御膳房像狗一样被人欺凌,他每天在噩梦中惊醒,他所承受的一切非人的痛苦与折磨……源头,竟只是因为那个地痞无赖的一己私欲!
“刘——邦——!”
两个字,从高要的牙缝里挤出来,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肉被撕裂的痛楚和刻骨的仇恨。那不是人的声音,更像是濒死野兽用尽最后一丝生命发出的诅咒。
他动了,整个身体化作一张拉满的弓,就要向着那个方向弹射而出。
他要杀了他!
他要将那个男人身上的肉一片片割下来,他要听着他最痛苦的哀嚎,他要让他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千倍、万倍的代价!
然而,一道身影更快地扑了过来,一双有力的手臂死死地箍住了他的身体。
是易小川。
“高要!你冷静点!你不能杀他!绝对不能!”
易小川的声音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惊惶与急切,他用尽全身的力气,试图将高要已经陷入癫狂的身体禁锢住。
“为什么?!”
高要一把将他推开,那股从地狱深处涌出的力量,让易小川踉跄着倒退了好几步。
高要的双眼,已经不是红色,而是彻底的、被鲜血浸透的猩红。眼眶周围的青筋一根根暴起,虬结的肌肉让他的脸庞扭曲得不成人形。
他死死地盯着易小川,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声音。
他不理解。
他无法理解!
易小川稳住身形,看着眼前这个状若疯魔的兄弟,脸上闪过一丝痛苦,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他上前一步,用一种近乎布道的、神圣的语气解释道:
“因为他是刘邦!他是未来的汉高祖!是历史选择的人!”
“你杀了他,历史就全完了!你明不明白?”
这句话,比任何刀刃都要锋利。
它没有刺向高要的身体,而是精准地、残忍地,剖开了他的胸膛,搅碎了他心中仅存的最后一丝温情与希冀。
世界,再一次安静了下来。
高要身上的狂暴气息,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可怕的、死寂的冰冷。
他看着易小川,看着这个他曾经愿意付出生命去保护的兄弟。
他看着他脸上那种“为了大局着想”的沉痛。
他看着他眼中那种“牺牲是必要”的理所当然。
他看着他,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兄弟”。
高要的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一种深入骨髓的、彻骨的寒冷。
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手,那根因为劳作而变得粗糙的手指,颤抖着,指向了易小川的鼻子。
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那个眼神抽干了。
终于,一声嘶哑到极致的低吼,从他的胸腔深处炸开。
“我明白?”
“我明白什么?!”
声音不大,却带着足以撕裂时空的绝望与怨毒。
紧接着,积压在他心中所有的痛苦、屈辱、不甘、怨恨,在这一刻,如同火山一样,彻底喷发!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刺破了所有人的耳膜!
“你了不起!你清高!”
他伸出另一只手,指着自己的胸膛,又猛地指向易小川,整个人因为激动而剧烈地摇晃着。
“你了不起,你了不起,你为天下,为历史!”
“那我呢?”
他凄厉地嘶喊着,声音已经完全变了调,带着哭腔,带着血泪。
“我就活该?!”
“我一个现代人,我招谁惹谁了?”
他猛地一扯自己身上那身不伦不类的太监服,那动作充满了自我厌恶与羞辱。
“我被阉了,我当个太监,我就活该?!”
他的质问,如同一记记重锤,狠狠砸在易小川的心上,也砸在每一个听到这话的人心上。
“就为了你那狗屁不通的历史?!”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用尽了灵魂的全部力量吼出来的。
吼完这一句,他死死地盯着易小川,胸膛剧烈地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中的泪水终于再也控制不住,混合着无尽的恨意,汹涌而出。
他等待着。
哪怕是一句道歉。
哪怕是一丝愧疚。
哪怕是一个痛苦的眼神。
可是,没有。
易小川的脸上,是震惊,是错愕,是难以置信。而在那错愕的深处,高要清晰地看到了,那抹挥之不去的、该死的“理所当然”。
仿佛在说:你的痛苦我理解,但为了历史,这是没办法的事。
这一刻,高要心中最后一根名为“兄弟情谊”的弦,应声而断。
他看着易小川,忽然笑了。
那是一种比哭还要难看,比绝望还要悲凉的惨笑。
笑声嘶哑,在清冷的夜风中,听起来像一只孤魂野鬼的呜咽。
“在你心里,兄弟情谊,就真的一文不值吗?”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问出了这个早已有了答案的问题。
说完这句话,他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所有的力量,所有的精气神,都在瞬间被剥离得干干净净。
他不再看易小川。
一眼都懒得再看。
他知道。
从这一刻起,从这个男人为了他那虚无缥缈的“历史”,而选择漠视自己血淋淋的痛苦时起。
他们之间,完了。
恩断。
义绝。
曾经坚不可摧的兄弟情谊,在所谓的“历史大义”面前,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它没有被时间磨损,没有被利益腐蚀,却被一句轻飘飘的“为了历史”,彻底碾碎,化作了漫天飞扬的尘埃。
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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