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川城内的空气,仿佛一夜之间被抽干了水分,变得干燥而易燃。
协统周文远被停职的消息如同一块巨石砸入平静的湖面,激起的涟漪却带着血腥味,每个官吏都低垂着头,生怕下一个被卷入漩涡的就是自己。
在这片人人自危的死寂中,永安当铺的后院却反其道而行,燃起了熊熊炉火,药香四溢。
江令潮一身布衣,手持蒲扇,从容地控制着炉火,那口巨大的铜炉里翻滚着深褐色的汤药。
“祛湿强骨汤,活血通络,老少咸宜!街坊邻里,免费取用!”她的声音清亮,穿透了笼罩在琅川上空的阴霾。
领药的队伍从后院排到了街口,百姓们端着碗,脸上挂着质朴的感激。
当铺伙计小满却急得满头大汗,凑到江令潮身边低语:“掌柜的,咱们的存货都快熬光了!这哪是送药,简直是开善堂啊!”
江令潮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是将一味新药材投入炉中,冷笑道:“善堂?小满,你记住,当铺里若是冷冷清清,一把火就能烧个干净。可当它系着全城百姓的念想时,谁想动它,就得先问问这满街的百姓答不答应。”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只有两人能听见,“人气是最好的护身符,也是最好的障眼法。”
她的真正目的,藏在那一碗碗送出的汤药里。
负责送药的,正是那个沉默如影的少年,阿獠。
他提着药桶,穿梭于各坊之间,目标却不是寻常百姓,而是各坊的里正、甲长。
借着送药的由头,他那双比鹰隼还锐利的眼睛,正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每一家的细微动静,耳朵则捕捉着酒后或无意间泄露的片言只语。
黄昏时分,阿獠回到当铺,径直走到正在算账的江令潮面前,只说了两句话。
“西市,渔婆。”
“前夜子时,南礁,黑船靠岸,船头无灯无旗。搬下数十口玄铁箱。领头之人,身着督军府协统亲卫的玄色号衣。”
算盘珠子在江令潮指尖戛然而止。
协统亲卫?
琅川只有一个协统周文远,如今已被停职软禁。
沈砚……他已经等不及,开始动用私兵,绕开所有官方水道,直接从最凶险的南礁走私入境!
那些铁箱里装的,绝不可能是寻常货物。
江令潮的眸光瞬间冷得像淬了冰。
当夜,月色惨白。谢雁廷又来了。
他依旧捧着那个熟悉的药盏,倚在当铺的门框上,身形比前几日更显单薄,连绵的低咳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他的脸色在月光下白得近乎透明,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你倒是好手段,一碗药,收买了半座城的人心。”他开口,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嘲讽,“就不怕有人在你的大锅里,加点别的料?”
江令潮从柜台后抬起头,挑了挑眉:“我这药,从选材到称量,再到入炉,全程都在百姓眼皮子底下。谁想动手脚,就是与全城为敌。我赌他们不敢。”她目光一转,落在他手中那碗黑漆漆的药汁上,唇角勾起一抹冷意,“倒是谢大人你,日日饮这‘续命汤’,难道真以为它能续命?”
谢雁廷闻言,竟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牵动了胸腔,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他没有反驳,而是做了一个让江令潮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走到院中,当着她的面,将碗中那黑色的药汁缓缓倒入一盆兰花的花盆里。
“滋啦——”
一声轻响,泥土中竟冒起一缕刺鼻的白烟,娇嫩的兰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焦黑。
那根本不是药,而是烈性剧毒,堪比砒霜!
谢雁廷随手用袖口抹去唇边的一点“血迹”,那猩红在月下看来触目惊心,细看却能发现,不过是些朱砂粉末。
他直起身,那一瞬间,身上病弱的气息仿佛被夜风吹散,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
“这药,不治我的病。”他声音低哑,却字字如钉,“它治的是,那些巴不得我快点死的敌人,以为我真的快死了的毛病。”
江令潮心头猛地一震。
好一个谢雁廷!
他竟是用自己的性命做赌注,将自己伪装成一个行将就木的废人,麻痹了满城的耳目。
这每日的服毒,都是演给暗中窥伺的群狼看的戏!
次日,这份默契的试探被一封来自督军府的“贺礼”打破。
沈砚的心腹大张旗鼓地送来一个锦盒,里面是整整一箱的上等药材,还附了一张字条,笔锋凌厉:“闻谢大人贵体欠安,江掌柜仁心广济,特献‘雪麟散’一剂,愿大人早日康复,起死回生。”
江令潮只看了一眼那药材的形态和气味,便认出这所谓的“雪麟散”,正是江湖中早已被列为禁药的邪物,传闻需以活人的心头血为药引,方能炼成。
沈砚这是在向她示威,也是在试探她和谢雁廷的关系。
她冷笑一声,当即命小满将锦盒当众打开,高声道:“沈督军心系百姓,体恤谢大人,此等珍贵药材,理应与全城共享!”
说罢,在满街百姓惊奇的注视下,她亲手将那整箱的“雪麟散”,尽数倒入滚沸的汤药炉中。
一时间,药气蒸腾,异香扑鼻。
百姓们议论纷纷:“这江掌柜好大的胆子,连督军府送的禁药都敢拿来煮汤?”
这出戏,自然也演给了谢雁廷看。
当夜,他的人便送来密报,只有寥寥数字,却触目惊心:药中查出“牵机引”。
一种慢性剧毒,无色无味,混入汤药中根本无从察觉。
中毒者七日后才会发作,届时五脏六腑会如受千丝万缕牵引般剧痛,最终内腐而亡。
江令潮指尖轻轻抚过尚有余温的炉沿,眸光冷冽如刀。
好一个沈砚!
他不仅要用这毒药借她的手彻底废了谢雁廷,更要让谢雁廷死在她的“善堂”汤药之下,让她背上毒杀朝廷命官的滔天罪名。
一石二鸟,狠毒至极!
“将计就计。”江令潮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
她亲自盛了一碗混合了“雪麟散”和“牵机引”的汤药,交给阿獠,命他伪装成药童,指名道姓送去官衙给谢雁廷。
半个时辰后,消息传遍全城——琅川知府谢雁廷,在饮下永安当铺送来的汤药后,当场吐血昏厥,人事不省!
整个琅川官场彻底炸开了锅。
皇帝的急诏和太医的队伍正星夜兼程赶来。
就在全城的目光都聚焦在官衙后院那间紧闭的卧房时,数队精锐的夜渊卫,已在混乱的掩护下,如鬼魅般顺着那条“黑船”的线索,直捣沈砚在城外的私港。
那几十口玄铁箱被悉数撬开,里面的东西让见惯了生死的夜渊卫都倒吸一口凉气。
箱子里装的,根本不是金银财宝,而是一副副从尸身上剥下的铠甲与兵器!
那些都是三年前覆灭的赤潮军的制式装备,每一件铠甲的胸口,都用利刃刻着一个阵亡者的姓名。
这已是刨坟掘墓的大不敬之罪!
而更令人发指的是,在最里面的一口箱子里,竟锁着两名还未断气的赤潮亲卫!
他们浑身布满烙印,筋骨尽断,喉咙也被毒哑,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响,眼神里只剩下无尽的恐惧。
沈砚的私兵负隅顽抗,与夜渊卫死战。
一名亲卫头领被长枪钉在船桅上,临死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吼出了一句不完整的话:“协统大人有令……赤潮的余孽……必须……从这个世上……彻底消失!”
当夜,江令潮避开所有耳目,潜入官衙深处。
在一间地图环绕的密室里,她见到了那个本该“垂死”的谢雁廷。
他正撕下脸上伪装病容的药膏,露出棱角分明的冷峻面容,身上哪有半分病态。
他手中执笔,正飞快地批阅着从私港传回的密报,神情专注而冰冷。
江令潮一脚踢开虚掩的门,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你又在装。”她抱着臂,语气不善。
谢雁廷甚至没有抬头,笔尖依旧在纸上游走:“你不也一样在装?一个送药行善的当铺老板娘,昨夜却派你那个叫阿獠的小鬼,悄无声息地割了沈砚三个哨岗的喉咙。”
他终于写完最后一笔,缓缓抬起眼。
那双眼睛深邃如渊,仿佛能看透人心最深处的秘密。
“江令潮,我们都不是什么干净人。”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但正因如此——我才敢信你。”
江令潮沉默了。
良久,她走上前,将一张泛黄的羊皮卷“啪”地一声拍在桌案上,震得笔架上的狼毫微微一颤。
“这是鬼哭礁的暗流图,整座天下,除了我和沈砚,再无第三人知晓。”她的声音里带着决绝,“你若真想撕开琅川这盘死局,明日午时,我要你用兵符调走琅川水门的所有守军——我要亲自去会会我那个‘好兄弟’!”
谢雁廷的目光落在海图上,那上面用朱砂标记出的航线诡异凶险,九死一生。
他凝视着江令潮决然的侧脸,许久,缓缓提起笔,在一张空白的兵符令上,写下了雷厉风行的调兵指令,盖上了自己的私印。
“好。”他将兵符推到她面前,一字一顿地说道,“但你记住——你若伤了一根头发,我便让这琅川,为你焚城。”
江令潮拿起那枚尚有余温的兵符,转身就走,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夜色更深了,谢雁廷独自站在密室中,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江令潮离去的方向,深邃的眼眸里,风暴正在汇聚。
而回到永安当铺的江令潮,径直走过那尊已经熄火的巨大药炉,炉身冰冷,仿佛一场大戏的落幕。
她没有在任何地方停留,而是熟练地推开后院柴房里的一处暗格,露出一条向下的石阶。
沉重的石门在她身后缓缓关闭,将外界的一切喧嚣与月光尽数隔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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