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之内,烛火摇曳,将三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石壁上,扭曲拉长,如同蛰伏的鬼魅。
阿獠和柳七娘的目光都聚焦在江令潮身上,这个本该葬身三年前那场滔天血海的女人,此刻正站在他们面前,眼神比深海的寒冰更冷,也比初升的烈日更灼人。
江令潮没有多余的废话,她修长的手指在粗糙的羊皮海图上划过,最终停在琅川城南的水路咽喉——南水门。
“沈砚,明日午时,押运朝廷所谓的‘海获’进京,必经此处。”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钉,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南水门水道狭窄,水流湍急,任何官船想要安然通过,都必须减帆缓行。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
阿獠年轻的脸上满是亢奋,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仿佛已经听到了刀剑相击的轰鸣。
柳七娘却比他冷静得多,她那双妩媚的桃花眼此刻尽是审慎:“潮姐,南水门沿岸设有三座炮台,是琅川水防的重中之重。更何况,我得到消息,沈砚这次带了整整一营的火铳兵,防备的就是我们这种亡命徒。”
“他说得没错,”江令潮唇角勾起一抹淬了冰的冷笑,“所有人都以为,要劫官船,必从水上攻。所以他想不到——我们不走水路,我们走地底。”
她的指尖从海图上移开,指向众人脚下厚重的青石板,又延伸向密室最深处那面不起眼的墙壁:“这家当铺修建之初,就暗中挖通了一条密道,以防官府查抄。这条道的尽头,直通南水门外的乱礁洞。每逢潮退,洞口便会露出水面,足够我们潜伏进去。”
她抬眼,目光如炬,依次扫过阿獠和柳七娘:“我要你们,带上最信得过的兄弟,在潮退之前潜入礁洞。等沈砚的船驶入最佳位置,听我号令,用火药炸断船头的铁锚链。船身失衡,必然大乱。届时,再攀船夺船,救出我们的人!”
计划狠绝,胆大包天。
阿獠只觉得一股热血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当即单膝跪地:“阿獠领命!愿为潮姐赴汤蹈火!”
柳七娘却依然蹙着眉,她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话语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潮姐,你……你真的要亲自露面?这一战若是打响,你的身份便再也藏不住。从此以后,整个大周朝廷,天下江湖,都会知道你江令潮还活着。”
江令潮没有回答。
她缓缓转身,抬手抚上密室横梁上那一方用油布紧紧包裹的长条物。
她解开绳结,油布滑落,露出一面残破却依旧鲜红如血的旗帜,旗帜中央,一头张牙舞爪的黑色蛟龙正掀起滔天巨浪——正是当年赤潮的战旗!
“我正要他们知道。”她的声音穿透了密室的沉闷,带着压抑了三年的恨意与决绝,“赤潮未灭,潮信未绝!”
行动前夜,风雨欲来。
江令潮的临时住处,小满瘦弱的身体蜷缩在床上,脸颊烧得通红,呼吸间带着令人心惊的微弱血沫。
白日里还活蹦乱跳的孩子,此刻却像一朵即将凋零的花。
江令潮坐在床边,用冷水浸湿的布巾一遍遍擦拭着他的额头,心中焦灼如焚。
三年前,她失去了一切,是这个在死人堆里刨食吃的孩子,给了她一丝活下去的念想。
她早已视他如亲弟,若她此战有个三长两短,沈砚和那些仇家,绝不会放过这个与她有过牵扯的孩子。
“吱呀——”
房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一道颀长的身影走了进来。
谢雁廷依旧是一身素净的白衣,与这昏暗破败的房间格格不入。
他看了一眼床上的小满,又将目光落在江令潮紧绷的侧脸上。
“这不是毒,是你当年硬抗三掌留下的肺腑旧伤,被寒气引动了。”他走到桌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白玉瓷瓶,倒出一枚通体幽蓝、散发着丝丝寒气的丹药,“‘寒髓丸’,以北海玄冰髓炼制,能暂时压制一切阳火内伤。我当年私藏的,只剩最后三颗。”
他将丹药递向江令潮。
江令潮却没有接,只是冷眼看着他:“谢大人深夜造访,就是为了来送药?”
谢雁廷也不恼,将丹药放在桌上,目光沉静地凝视着她:“你若出事,我不救人。你手下那些弟兄,包括这个孩子,我一个都不会管。”
他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却比任何威胁都来得更直接,更残忍。
江令潮猛地转头,眼中迸出寒光:“你倒是坦诚得令人恶心。”
“对你,无需伪装。”谢雁廷的回答依旧平静。
但下一刻,他却忽然出手,快如闪电,一把扣住了江令朝的手腕。
江令潮本能地要反抗,却感到一股温热的东西被塞进了她的掌心。
她摊开手,掌心里静静躺着另一颗“寒髓丸”。
“这一颗,给你。”谢雁廷松开手,退后半步,目光深邃如夜,“另外两颗——等你回来,我再给你。”
江令潮的心猛地一震。
他说的不是“若你还活着”,而是“等你回来”。
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次日,午时将至。
南水门上下,一片肃杀。
百姓早已被驱离,官道戒严。
然而就在沈砚的船队即将抵达前一刻,一队快马自城中疾驰而来,为首的正是钦差大人谢雁廷。
他手持金牌令箭,以“巡查城防,演练调度”为由,竟将南水门炮台和沿岸的大半守军尽数调往了西城门。
留守的将领虽心有疑虑,却不敢违抗钦差将令,只能眼睁睁看着防线被撕开一个巨大的口子。
与此同时,南水门外的乱礁洞中,冰冷刺骨的海水已经没过腰际。
江令潮半身浸在水中,死死咬着牙,压制着肺部传来的阵阵剧痛。
海水中的寒气仿佛无数根钢针,顺着她三年前的旧伤往里钻。
她手中紧紧攥着一个用油布包裹的东西,里面是用当铺的旧账本改造而成的防水火引图。
阿獠和柳七娘带着十几个精锐弟兄,如同一尊尊礁石,沉默地潜伏在她身后,每个人的眼中都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寅时三刻……”江令潮看着天色,声音因寒冷和剧痛而微微颤抖,“船来了。”
远处的水面上,一艘挂着“沈”字旗号的巨型官船,在数艘护卫船的簇拥下,正缓缓驶入狭窄的水道。
船头之上,沈砚一身戎装,意气风发。
“点火!”
江令潮一声令下,早已埋设在水下礁石缝隙中的火药引线被瞬间点燃。
“轰——!”
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平静的水面陡然炸开一道冲天水柱!
巨浪翻涌,狠狠拍在官船的船头。
那条比成年人大腿还粗的精铁锚链,在巨大的爆炸力下应声断裂,船身猛地一沉,剧烈摇晃起来。
船上一片大乱,惊呼惨叫声不绝于耳。
就在此时,一道身影如离弦之箭,从翻涌的浪花中猛然跃出!
江令潮足尖在湿滑的礁石上一点,手中的飞爪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呼啸而出,死死扣住了官船的船舷。
她手臂发力,整个人凌空荡起,翻身落在了甲板之上!
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她一把撕下脸上那张平平无奇的人皮面具,露出了那张既英气又带着刻骨仇恨的绝美容颜。
她扯开自己的右臂衣袖,露出臂上那个狰狞的、被烙铁烫坏的赤潮臂环残痕!
“沈砚!”她的声音穿透了所有的喧嚣与混乱,如同一道惊雷在每个人耳边炸响,“三年前鬼哭礁的血债,今天,该你清偿了!”
船头,正指挥亲卫稳住船身的沈砚猛然回头,当他看清来人的面容时,瞳孔骤然收缩,震惊过后,脸上瞬间转为一种病态的狞笑:“江令潮?你这个贱人,竟然真的没死!”
他狂笑着抽出腰间佩刀,刀锋直指江令潮:“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正好,三年前没能亲手砍下你的头,今天补上!”
刀光剑影瞬间交错,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
江令潮的旧伤在剧烈的打斗中迸裂,鲜血迅速染红了她胸前的衣襟,但她的招式却愈发狠厉,招招不离沈砚的要害。
她一脚踹开一个试图偷袭的亲卫,欺身而上,冰冷的刀锋死死抵住沈砚的咽喉:“说!鬼哭礁那一夜,究竟是谁给了你绕过兵部的密令,让你能调动水师围杀我的赤潮!”
沈砚被逼得连连后退,后背撞在桅杆上,他感受着喉间传来的刺痛,却突然癫狂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江令潮,你真是可悲!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你最信任的那个好兄弟,早就成了宫里那位的狗!”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咻——!”
一支银色的羽箭划破风浪,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精准无误地贯穿了沈砚持刀的右肩!
沈砚一声惨叫,佩刀脱手落地。
江令潮猛然回头,只见岸边最高的一座瞭望台上,谢雁廷一身白衣,独立风中,手中那张沉重的长弓兀自嗡鸣。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海浪与厮杀声,传入江令潮的耳中:
“她的兄弟已经死了,但我还在。”
暴雨倾盆而下,冲刷着甲板上的血迹。
江令潮押着重伤垂死的沈砚回到岸上,岸边已经围满了被巨大动静吸引而来的百姓和官兵。
当他们看清那个如同地狱修罗般归来的女人时,人群中爆发出阵阵倒吸冷气的声音,惊呼声此起彼伏。
“是她……是那个女海匪江令潮!”
“天啊!她不是三年前就死了吗?这是还魂了?”
江令潮对周遭的一切充耳不闻,她的眼中只有一个人。
她径直走向高台下的谢雁廷,冰冷的雨水顺着她湿透的发梢滴落,与脸上的血水混在一起。
她将一块从沈砚腰间夺来的、染满血污的残破舵令,用力抛入谢雁廷的手中。
“这局棋,你赢了一半。”她看着他,声音沙哑却坚定,“但接下来——我要亲自去京城,砍下那个叛徒的头。”
谢雁廷一言不发,深邃的目光落在她满身的伤痕和苍白的脸上。
他忽然解下自己身上那件宽大的鹤氅外袍,不由分说地裹在了她单薄的身上,将风雨和所有窥探的目光尽数隔绝。
他凑近她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好。但下一次,别再让我等这么久。”
话音刚落,远处的海面上,一艘通体漆黑、挂着黑帆的战船冲破雨幕,如同一头沉默的巨兽,悄然靠岸。
阿獠站在船头,朝这边用力挥手——那是他们赤潮仅存的残部,终于到了。
江令潮转过身,望向那波涛翻涌的大海,望向那艘熟悉的黑帆船,死寂了三年的眼眸中,终于重新燃起了名为“战火”的光芒。
而谢雁廷,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重新挺直的脊梁,唇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
他的女王,终于要重新扬帆起航了。
官船被劫、兵部侍郎沈砚重伤的消息,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飓风,一夜之间席卷了整个琅川城。
街头巷尾,茶馆酒肆,到处都是压低了声音的议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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