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密室中跳动,如同一只窥探人心的鬼眼。
江令潮彻夜未眠,那双曾看尽惊涛骇浪的眼眸里,此刻布满了血丝。
她面前摊开着两样东西,一样是她贴身珍藏多年,边缘已被血水和海水浸润得发脆的赤潮名册残页;另一样,则是谢雁廷那只狐狸派人送来的,关于沈砚押运囚犯的密报。
她的指尖在名册上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名字上划过,那些都是随她出生入死的兄弟,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有一张鲜活的面孔和一段同生共死的过往。
而在朝廷的记录中,他们早已是“阵亡”的乱匪。
可当她的目光移到那份冰冷的密报上时,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几乎要停止跳动。
密报中沈砚押运的“俘虏”名单里,赫然列着好几个本该“阵亡”的亲卫之名!
一瞬间,彻骨的寒意从尾椎窜上天灵盖。
江令潮猛然醒悟。
沈砚,那个亲手将赤潮舰队诱入陷阱的刽子手,他根本没有杀尽她的部下!
他将他们伪装成俘虏,秘密押送回京,这背后,必然隐藏着比单纯的赶尽杀绝更加阴险毒辣的图谋。
或许,是要用他们来指认一个更大的“幕后主使”,又或者,是要将他们当成诱饵,钓出自己这条漏网之鱼。
无论如何,她都必须去救人!
她猛地起身,不再去推演谢雁廷那深不可测的动机。
那人是敌非友,她只信自己手中的刀和最后的退路。
她走到密室深处,叩响机括,唤来了她最忠心的亲卫,阿獠。
“阿獠,”她的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持我这半块残舵令牌,立刻潜出琅川,去黑石岛。告诉岛上兄弟,集结所有能动用的人手和船只,在老地方待命。”她将那块象征着赤潮最高号令的信物塞进阿獠手中,一字一句,重如千钧:“若七日之内,我没有任何消息传回,便立刻焚岛,所有人化整为零,散入茫茫人海,永不复聚。”
这是她为兄弟们安排的最后生路。
阿獠接过令牌,没有一句废话,只重重磕了个头,身影便鬼魅般融入了夜色。
江令潮刚松下一口气,准备换上夜行衣,眼角余光却瞥见门侧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身影。
她心中一凛,手已按在腰间软剑之上,转头看去,却见谢雁廷含笑而立,手中竟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燕窝粥。
他沐浴在清晨微熹的光里,一身锦袍,姿态闲雅,仿佛只是个来探病的富家翁,而非权倾朝野的镇抚使。
“你要走,至少也该吃饱了再走。”他的笑意温淡,却让江令潮如坠冰窟。
“谢大人好大的胆子,连我的密室都敢闯?”江令潮冷笑,杀气毫不掩饰。
谢雁廷将粥碗递上前,不以为意地轻笑:“我不是闯入,是你自己没锁门——就像你的心防,看似铜墙铁壁,坚不可摧,实则……处处漏风。”
他的目光陡然锐利,直刺江令潮的眼底:“你若这般单枪匹马去劫囚,必死无疑。沈砚老谋深算,早已在沿途布下了三营火铳手,张开了天罗地网,就等着你这条大鱼自投罗网。”
江令潮的瞳孔骤然一缩。
她昨夜才刚刚定下的计划,连阿獠都是在半刻钟前才得知,谢雁廷竟已了如指掌!
这琅川城,究竟有多少他的眼线?
看着她惊疑不定的神色,谢雁廷放下粥碗,从怀中取出一枚通体乌黑,雕着繁复纹路的玉符。
“这是‘夜渊卫’的信物,凭此符,可调动琅川、泉州、明州三城所有暗探。”他将令符推到江令潮面前,“我给你一半的指挥权,让你的人,听你的令。条件是,整个行动,必须听我的调度。”
“凭什么?”江令潮嗤笑一声,眼中满是戒备与嘲讽,“谢大人这是想让我和我的兄弟们,再为你当一次诱饵,好让你和沈砚斗法吗?”
谢雁廷缓步逼近,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蛊惑人心的磁性:“凭我,能让你活着见到那些兄弟;凭我,能让你亲手拧下沈砚的脑袋审问他;更凭……我从未真正封过你的当铺。”
他猛地转身,指向后院的方向。
江令潮顺着他的指尖看去,心头巨震——那口昨夜还被挖开,通往水路的密道地窖,此刻竟已被悄然填平,石板铺设得完好如初,就连石板缝隙间的杂草,都像是从未被动过一般,重新栽种好了。
“我若真要抓你,早在你踏上琅川岸边的那一夜,你就已经是诏狱里的阶下囚了。”谢雁廷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不轻不重,却字字诛心。
江令潮沉默了。
良久的死寂之后,她终于缓缓伸出手,握住了那枚冰冷的黑玉令符。
当晚,密室的烛火再次亮起,但桌案两旁,却坐着两个人。
谢雁廷以兵部调阅的绝密军机档案为依据,在地图上精准地指出沈砚押运船队必走的路线——青峡水道。
他解释道:“陆路关隘重重,朝中盯着沈砚的眼睛太多,他不敢冒险。唯有这水道,偏僻且水文复杂,最适合秘密行船。”
江令潮的目光落在地图上那条蜿蜒的水道,她曾在这片海域纵横多年,闭着眼都能画出每一处暗礁的位置。
她以指尖点了点水道最狭窄处,冷然补充:“青峡有三道致命的暗流,每日只有寅时三刻,潮水平稳,大船方可通过。而且,在水道南岸有一处犬牙状的礁石群,背后藏着我们当年留下的旧浮标,是天然的设伏点,可藏百人而不被发现。”
谢雁廷凝视着她专注而凌厉的侧脸,烛光勾勒出她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那股子生于惊涛骇浪中的悍勇之气,是京城任何一位名门闺秀都无法比拟的。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江令潮,你若早生在朝堂,凭这份心计和胆识,必是比我还狠的权臣。”
江令潮斜睨他一眼,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谢雁廷,你若早生在海上,凭你这股阴狠和疯狂,也必是比我还疯的海匪头子。”
四目相对,空气中剑拔弩张的气氛竟在这一刻消融了些许,两人眼中,竟不约而同地闪过一丝极淡的、心照不宣的笑意。
行动前夜,风雨欲来。
谢雁廷的卧房中忽然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剧烈咳嗽声,夹杂着仆从惊慌失措的呼喊和打翻药碗的脆响。
江令潮闻声而至,推门而入,一股浓重的中药味和淡淡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只见谢雁廷面色苍白地靠在床头,唇角还挂着一抹刺目的血痕,地上的药碗碎片旁,散落着一些黑色的药渣。
她走过去,面无表情地蹲下身,伸出白皙的指尖,在药渣上轻轻一捻,又蘸了点他唇角的血迹,放在鼻端一嗅。
片刻后,她站起身,冷笑一声:“装得挺像。”
没有毒,药性却极为霸道,是用来强行压制翻涌气血和陈年内伤的猛药。
他确实有伤,但绝不至于虚弱到这个地步。
原本双目紧闭的谢雁廷缓缓睁开眼,他的气息确实虚弱,但那双眸子里的锋芒却未减分毫,反而因苍白的脸色衬托,更显锐利。
“我不装得像一些,你又怎肯全然信我,信我是真的需要你?”
话音未落,他忽然出手,一把扣住了江令潮的手腕。
那只看似无力的手,力道却大得惊人,铁箍一般,让她动弹不得。
“江令潮,听着。”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明日之后,你我,再无退路。你若倒下,我便屠尽这琅川,为你陪葬;你若胜,这天下之大,四海之阔……任你扬帆。”
江令潮心头一震,用力抽手欲挣,却被他死死扣住,挣脱不得。
窗外,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屋檐和窗棂上,仿佛千军万马在奔腾。
在这震耳欲聋的雨声中,她终于放弃了挣扎,低语了一句,声音几乎被风雨吞没:“……别拖我后腿。”
谢雁廷闻言,缓缓闭上了眼睛,惨白的唇角,却勾起一抹得逞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满足的弧度。
“我等这句话,已经等了整整三年。”
雨声愈发急骤,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冲刷干净。
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不知会掩盖多少即将发生的杀戮与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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