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前十五日,永宁寺檐角的银杏叶刚染了点黄,周漾核对木料清单时,忽然瞥见陈浅对着《营造法式》发呆——少年的指尖在“中秋”二字上反复摩挲,像在数书页的厚度。
她心里咯噔一下。
这两个月,陈浅跟着她在永宁寺跑前跑后,递墨斗、校砖缝,叽叽喳喳的声音比工地上的夯歌还热闹,她竟忘了,他本该在金陵都城的家里,等着爹娘分月饼。
“明日我送你回都城。”周漾把清单往案上一放,青灰色的官袍扫过木料堆,带起细尘,“寺里的活计暂时不急,你该回家过节。”
陈浅猛地抬头,眼睛亮得像佛座前的长明灯:“师父也一起去吗?上次家里来信,我娘说要给您做桂花糕!”
周漾的指尖在“柏木”二字上顿住。
江府远在边关,那是她随口编的去处。
真正的家,早在督查院的火光里成了灰烬。
她避开少年的目光,拿起刻刀在废木上划着:“我得盯着佛座的砖缝,把你送回南襄城少府监府衙里给你副好车马,送你回家。”
当天一早周漾便和小徒弟策马扬鞭回到了南襄城少府监府衙。
少府监的衙役们刚下值,周漾就牵着陈浅往集市走。
南襄城的傍晚总飘着桂花糖的甜香,少年被路边糖画摊勾住脚步,手指在琉璃柜上点着:“师父你看!那是鸱吻的样子!”
周漾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糖画师傅正抡着铜勺在青石板上游走,金色的糖液勾勒出展翅的鸱吻,尾鳍的弧度竟与图纸上的分毫不差。
她付了钱,把糖画递给陈浅时,见他另一只手里攥着油纸包,里面是刚买的南襄城特产——芝麻酥和蜜饯梅,说是要带给金陵都城的姐姐。
“再买点菜。”周漾拎起竹篮,往市集深处走,“今晚在厨房给你饯行。”
少府监的小厨房久没人用,灶台上蒙着层薄灰。
陈浅抢过抹布擦灶台,袖子卷得老高,露出细瘦的胳膊,倒比工地上搬砖时还卖力。
周漾洗着刚买的青菜,听着少年哼新学的营造口诀,忽然觉得这烟火气很珍贵——像小时候周府的厨房,母亲总在灶台前唠叨“慢点切,别伤了手”。
父亲就坐在门槛上看图纸,偶尔抬头说“漾儿刻的木花,该给灶王爷当供品”。
“师父,这鱼怎么收拾?”陈浅举着条活蹦乱跳的鲫鱼,满脸慌张。
周漾接过鱼时,指尖触到冰凉的鳞片,以前父亲教她的“剖鱼要顺骨缝,就像解木要认纹理”。
刀刃落下时,她轻声说:“你看这鱼骨,一节节连得紧实,就像寺里的榫卯,看着散,实则咬得牢。”
陈浅蹲在旁边看,忽然道:“那师父的家,是不是也像这样?一家人紧紧连在一起?”
刀刃顿了顿,周漾低头继续剖鱼:“嗯,像这样。”
菜端上桌时,小厨房的灯晃出暖黄的火光。
一盘红烧鱼,一碟清炒青菜,还有碗鲫鱼豆腐汤,都是寻常吃食,却让陈浅吃得直咂嘴:“比工地的糙米饭香!”
他夹了块鱼腹给周漾,“师父多吃点,明天回工地就吃不到了。”
周漾望着他油乎乎的指尖,想起他总把最好的木料留给她刻,总把最准的铅锤让她用,觉得这两个月不是她在教他,是他在陪着她。
入夜后,周漾带着陈浅往庭院走。
府衙的人早散了,月光把青石板照得发白,石桌上摆着那只素瓷酒瓶,是她傍晚特意买的。
“师父。”陈浅忽然小声喊,怀里的木牌硌得胸口发疼。
那是他趁周漾做饭时,用边角料刻的中秋牌,一面是歪歪扭扭的“安”,一面是只衔着桂花的燕子,翅膀的榫头特意刻得深,生怕不结实。
周漾抬头时,眼底的雾气被月光照得分明。
她往石凳旁挪了挪,石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响:“过来坐。明日一早的车,得卯时起程。”
陈浅挨着她坐下,偷偷看她的侧脸。
这两个月总见师父握着刻刀的手稳如磐石,此刻却在举杯时微微发颤,酒液晃出细珠,滴在青石板上,像摔碎的星子。
“师父真的不跟我一起回都城吗?”他终于忍不住再问,“我爹娘说要请您吃桂花糕,我娘做的桂花糕,里面会嵌蜜枣,可甜了。”
周漾笑了笑,把酒瓶往他面前推了推:“寺里的鸱吻得盯着安上去,走不开。”她望着月亮叹了口气,“你爹娘……定盼你很久了。”
这话出口,两人都没再说话。
陈浅想起上次翻师父的工具箱,在夹层里摸到半块旧玉佩,上面刻着模糊的“周”字,边缘磨得发亮;
想起师父总说“江府在边关”,却从不说爹娘的模样,不说家里的院子种着什么树。
他想问“师父的家到底在哪里”,却被周漾的目光堵了回去——那目光里有团雾,比月色还沉,他不敢碰。
他只听少府监的其他人说,他的师傅叫江怀月,他们一般称呼他的官职——江录事,而他总喊他——师父。
次日天未亮,城门口已有马车等着。
陈府的管事啊叔拎着食盒迎上来,打开时,桂花糕的甜香漫了满街。
“这是给江录事的,”管事阿叔笑得温和,“老爷托我带话——少爷顽皮,多亏您照看。”
少年攥着木牌,突然踮脚往周漾怀里塞了个纸包:“这是我姐做的莲蓉酥,师父夜里饿了可以吃。”
他顿了顿,声音低得像怕被风吹走,“等我回来,教我刻鸱吻好不好?要刻得跟糖画师傅做的一样威风。”
周漾点头时,看见他眼里的光,像初见时捧着《考工记》转圈的模样。
马车轱辘转动的瞬间,陈浅突然从车窗探出头:“师父!赵郎君说中秋会给您送月饼!”
周漾站在原地,直到马车变成个小黑点,才拆开纸包。
莲蓉酥的甜香漫开来,让她想起很多年前的中秋,父亲在听雨亭教她刻木燕,母亲端来的莲蓉糕也是这个味道。
如今的永宁寺边也有一座一样构建的听雨亭,那时周尚书监造的。
周府的听雨亭是永宁寺建造听雨亭前的草图版,不过除了他们周家子弟无人知晓父亲的这番费心。
那日的月亮特别圆,圆得像面铜镜,照得人眼睛发酸——镜里有父亲的笑,母亲的鬓角,还有她梳得歪歪扭扭的双丫髻。
如今镜碎了,可那甜味,倒被陈浅的莲蓉酥,悄悄续上了。